第十九章 死地 （中）
  “盛兄——”
  “李盛——”
  “千总——”
  悲鸣声陆续而起，李彤 ，张树、老何，顾君恩等人 ，个个心如刀搅。
  大伙当年从鸭绿江畔，杀到平壤，又在平壤到会宁之间，反反复复杀了好几个来回，大多数情况下还是以寡敌众，即便如此，整个队伍的核心人员，也没有损失一个！
  后来李如松带领主力入朝，大伙趁机一路向南，闪击通川，血战碧蹄，火烧龙山，立下战功无数，几个核心人物，依旧毫发无伤！而今天，大伙只是抓了一个顾诚，就搭上了李盛！并且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毒发身亡，既找不到办法施救，也没机会为他讨还血债！
  至于李盛临终之前的遗愿，让蓟辽总督顾养谦身败名裂，更难实现。此人上任后急于立威，残杀三千戚家军老兵的事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朝廷对此不闻不问，已经表明了一种态度。
  而即便大伙今天能够平安脱困，将和谈的真相公之于众 ，直接罪魁祸首也是沈惟敬、顾诚和石星这些冲在前面的家伙。以老贼顾养谦的奸猾，早就给他自己留足了退路，很容易就能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甚至转过头利用其本人在儒林中的声望和江南几大家族的力量，逼着朝廷无法对和谈背后的主谋和同谋刨根究底。
  “乒乒，乒乒，乒乒……” 正悲不自胜之际，远处的码头方向，忽然传来了爆豆子般的鸟铳射击声。紧跟着，数支浏阳特产的烟花带着凄厉的呼啸腾空而起 ，转眼，又在半空中一团接一团炸裂，化作无数缤纷落英。
  “坏了，沙船那边示警！” 李彤眼里的泪水，瞬间干涸。轻轻放下李盛的尸体，随即拿起了对方的长刀，高高地举上了半空，“弟兄们，结阵跟我来，咱们听盛兄的，往回杀！”
  “佥事！大村喜前和今道纯助等人既然决定向咱们动手，肯定是已经知道了咱们的真实身份。” 崔永和楞了楞，大声劝阻。
  李盛临终之前已经毒气攻心，他的判断，未必准确。而从朝长光子带来的警讯上推测，既然朝长幸照已经将目标指明了是张维善，那大伙的身份十有七八已经暴露。此刻忽然主动掉头往长崎城内杀 ，相当于自投罗网！
  他劝阻的理由不可谓不充分，然而，关键时刻，李彤却一改平素的虚心纳谏形象 。将长刀摆了摆，大声强调，“大村喜前知道了咱们的身份 ，其他倭贼未必知道！眼下乃是深夜，咱们正好在城里制造混乱，然后寻找机会脱身！守义，我头前开路，你负责断后！”
  “得令！” 张维善刚好带着几个弟兄们折回，闻听号令，立刻干脆利落地答应 。紧跟着，又快速补充，“姓顾的逃了，我找他不到！”
  “那就不找了，按咱们先去制定的第三套方略，向十字庙附近杀！” 李彤深吸一口气，高声将命令细化，“顾君恩，老何，你们两个跟我一起当前锋，守义，你和树兄带着十名兄弟断后。张重生，崔永和，你们俩各自带着五名兄弟专门负责沿途放火！”
  “遵命！” 众人齐声大吼，高举兵器，快速分成前后左右四队。然后紧跟李彤脚步，冲向刚刚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长崎，宛若一群被激怒了的虎豹。
  张维善比其他人，还多一件事情需要去做。先飞身下马，然后将缰绳塞进满脸泪痕的朝长光子手中，然后笑着吩咐：“你骑马，跟上。我在，放心。馬に乗， ついて行く，私はあなたのそばにいます，安心します！”
  为了对方能听懂自己的话，他尽量用最简单的词汇，并且随即用日语大声重复。那朝长光子虽然被吓得花容失色，但终究是自幼生活在狼窝里边，知道最大的危险会来自何处。更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越是表现得软弱，越会拖心上人后腿。竟努力冲笑了笑，默默地抖动缰绳，催促坐骑快速迈开脚步。
  这一连串动作 ，令所有人都对她刮目相看。然而，大伙却没任何时间对她表示夸赞。因为迎面不远处，已经有急促的马蹄声传了过来。紧跟着，一名倭国武士带着百余名足轻和徒步者，快速出现在了月光之下 。
  “何者ですか？止まれ！さもなくば殺す！” 带队者，正式数日之前曾经找过大伙麻烦的小仓雄健，隔着老远，就高声威胁。
  朴七的额头上，立刻冷汗滚滚。结结巴巴地向李彤翻译，“他问咱们是什么人？让咱们站住，否则格杀勿论！”
  对方人数虽然只是这边的两倍出头，却带着十几匹战马。而自己这边，仅有的一匹坐骑还让给了朝长光子，大伙只能徒步！没等交手，就先吃了一个大亏。
  然而，李彤的脸上，却未曾露出一丝畏惧之色。竟将手中长刀垂下，笑着向对方拱手，“是小仓将军吗？莫非你忘记我们了！朝长家老说今晚有歹徒作乱，派光子请我们前去帮忙。不信你看，朝长家老的女儿 就在这里！”
  ‘这样也行？’朴七惊得两只眼睛滚圆，却果断选择服从命令，将李彤的话，一字不漏 给传了过去 。“小倉将軍ですか……”
  “小仓将军请了，在下张发财，朝长幸照家老是在下的岳父。他说今晚有歹徒作乱，家里的人手不够，特地派光子叫我带着弟兄前去帮忙！” 原本负责断后的张维善，也果断冲到了前头，将钢刀的刀刃朝下 ，大声解释。
  为了避免对方不相信自己的话，他还特意向前走了十几步，同时高高地扬起头，以便小仓雄健等人能看清楚自己的面孔 。
  “小倉将軍……” 朴七的后背处，汗透重衫，却硬着头皮继续大声翻译，并且通过语调变化 ，将未来女婿讨好岳父的热切心情，表现得惟妙惟肖。
  那小仓将军前些日子，刚刚因为被朝长太郎骗去刁难李彤等人，挨过上司的一次收拾，对上司们争相给眼前这伙大明商人出气的模样 ，至今也记忆犹新。顿时，迟疑着带头拉住了坐骑，以免不小心将朝长家的女婿撞伤，过后吃不了兜着走。
  “小仓将军请了，在下李有德，今天下午刚刚去三山城里赴过宴！” 敏锐地捕捉到了小仓雄健的脸色和眼神变化，李彤也将长刀拖在地上 ，缓步上前行礼，“虽然在下是明国人，但受大村氏的照顾甚多，不能明知道今晚长崎城内有事，却安心在船上看热闹。所以，还请将军行个方便！”
  “小倉将軍……” 受到李彤和张维善两人的影响，朴七也越来越镇定，一番话翻译得滴水不漏。
  小仓雄健和他麾下的武士，足轻和徒步者们，只是听到了码头上的射击声，才赶过来巡视。根本不清楚大村氏今晚的行动计划，更没资格知道小西行长已经带着手下心腹悄悄地赶到了长崎。见二人说话的语气不似作伪，又看到骑在马上含情脉脉看着“张发财”的朝长光子，心中顿时对朴七的信了九分，轻轻一摆手，示意麾下喽啰让开道路。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心中大喜，连忙招呼大伙快速通过。才走了两三步，忽然，从大伙背后的臭水沟里，又钻出了一个湿淋淋的脑袋 。连身份都不报，就朝着小仓雄健高声命令，“敵、彼らは敵です！彼らを降ろす！（敌人，他们是敌人，拿下他们）！”
  “朝长太郎！” 小仓雄健兀自不明白怎么回事，皱着眉头举刀，“止まれ……”
  话才说出口，对面忽然有一道闪电般的刀光拔地而起，“咔嚓——”，将他的头颅砍倒了半空之中，强劲的血瀑从颈处喷出，刹那间 ，直如红烛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