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归航 （下）
  “咔嚓，咯咯咯咯……” 海浪声很急，但是所有海客的耳畔，却都清晰地响起了木板被重物碾破的声音。
  “god——” 尽管每个都听得头皮发乍 ，他们的手臂却本能地举了起来，在半空中用力挥舞。
  太解气了 ，太过瘾了。大半夜祸从天降，众海商稀里糊涂驾船逃命，又稀里糊涂地成为长崎港岸炮和靶子和舰队的俘虏，一个个原本就憋闷得几乎炸了肺。猛然间看到一艘拦路的战舰，被沙船拦腰碾得四分五裂，心里非但对战舰上那些倭国将士的下场生不起半点儿同情之念，反倒巴不得沙船再接再厉，能再多拼掉几艘倭舰才好。
  在海客们期盼的目光中，那沙船的确也做到了再接再厉 ，却不是用庞大的船身去撞，而是船舷左右两侧的佛朗机炮，“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碾压着前一艘安宅船的尸体，将另外一艘安宅船砸得浓烟滚滚。
  “好——！” 虽然依旧认定了沙船最终难逃沉没的结局，海客们依旧挥舞着胳膊，欢呼出声。
  海战就是这么打，才算内行。用自己炮位众多的侧船，对着炮位只有一个，甚至没有安放炮位的敌方船首和船尾狂轰。像先前长崎舰队那种，分明有上百门炮对着沙船，却让沙船直接冲进了火炮的射击死角，并且拦腰将舰队切成两段的行为，则纯属门外汉。
  “所有船帆扯到全满，所有炮手，都给老子下去划船，给老夫把全身力气使出来！！” 在若有若无的欢呼声中，沙船舶主邓子龙扯开嗓子大吼，身如铁塔，须发飞扬。
  打完了整整一轮的炮弹的炮手们，顾不得重新装填，答应一声，撒腿就奔向底仓。底仓内，已经累得满头大汗的桨手，咬着牙使出全身力气，努力将船速加快，重新拉开与敌方舰队的距离。冒着中弹起火的风险，沙船的尾帆、主帆 、首帆全部升到顶 ，借着后半夜的海风，迅若奔马 。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
  被激怒的安宅船纷纷调整方向 ，同时将成排的炮弹砸向沙船，将沙船四周砸得水柱 群起，白浪滔天。
  “完了！” 围观的海客们无力的垂下手臂，闭上了双眼。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那沙船上的舶主指挥再精湛，水手训练再有素。终究是以寡敌众。能够凭借偷袭战术，将一艘安宅船击伤指挥撞翻，将另外一艘安宅船打得浓烟滚滚，已经达到了极限。接下来，他们无论跑得多快，还击得多顽强，都难逃被十多艘安宅船从两侧夹着打的命运。
  沙船再大，终究是一艘货船！
  安宅船虽然个头儿不到沙船的一半儿，却是货真价实的战舰。
  货船为了贸易而造，船舷只有一层，并且必须在结实和分量之间保持平衡。
  而战舰为了生存，吃水线以上船舷，通常都是两层木板，并且从不考虑减轻分量。
  如果双方船身都完好无损，并且已经将距离拉到了三里之外，凭借四张帆提供的推力，沙船还有很大机会摆脱围攻，逃之夭夭。
  眼下双方之间的距离，从最远那艘安宅船到沙船都不足一里，后者怎么可能逃过前者的围攻 ？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
  炮击声一轮接着一轮，连绵不绝。几名海客物伤其类，怀着沉痛地心情睁开眼睛给勇士送行，却愕然发现，沙船居然还在白浪当中艰难地穿梭，骄傲得宛若驿一条白鲸。（注1：古代航海，白鲸是吉祥，好运的象征 。）
  “他们坚持不了多久了！” 有海客目光敏锐 ，迅速发现沙船的首帆已经在冒火 ，左侧船舷，隐约也腾起了黑烟，忍不住扼腕长叹。
  “他们，可惜了……” 有人难过的摇头。
  就在此时，那如白鲸般骄傲的沙船 ，忽然又来了个漂亮的转身 ，右舷对着一艘追击过猛的安宅船的船头切了过去，同时，所有舰炮相继开火。
  “轰轰，轰轰，轰轰……” 整整十二门佛郎机炮，在不到三百米的距离上 ，切着安宅船打了一轮儿。虽然因为海浪颠簸的影响，大多数炮弹都砸在了空处，却仍然至少有两枚猩红色的弹丸，正中目标！
  浓烟腾空而起 ，受伤的安宅船迅速倾斜，船上倭国将士不得不努力自救，非但顾不上对沙船发动攻击，并且忘记了改变方向和船位，转眼之间，就成了自家同伴的障碍。而那沙船 ，一击得手之后，再度恢复先前状态 。拖着黑烟和火苗，一头扎向远处的大洋。
  “首帆降下来，直接丢进海里去。其他两帆切坤位，拉满！炮手返回底仓，帮忙划桨，桨手休息，半刻之后去给船炮装填弹药！” 趁着敌方舰队的阵型再度被打乱的机会，邓子龙扯开嗓子下令。声音已经嘶哑，却依旧像先前一样镇定。
  “是！” 弟兄们大声答应着，将命令付诸实施。
  船帆转动，受伤的船头切开海浪，艰难对准西方。那是华夏的登州港所在，将船上所有人带回大明，是邓子龙的承诺！一旦许下，就不再忘记，也永不反悔。
  “天，那沙船居然还在！”
  “它居然还没有被击沉！”
  “上帝，炮弹居然无法将其彻底击穿。”
  “怪不得那李老板最近一直偷偷求购佛郎机炮，原来他早就知道日本人准备抢劫！”
  “这是战舰，战舰 ！如此结实的船舷，怎么可能还是货船？！”
  ……
  望着越来越远的沙船，海客们议论纷纷。目光里，既有困惑，也有期盼！
  “走啊，咱们现在不走 ，还等什么时候？！” 有人忽然喊了一嗓子，指挥着船上的伙计，手忙脚乱的拉起风帆 。
  聪明人不止一个，几乎是一转眼，所有被长崎舰队截下的海船，就全都动了起来。操船的舶主们按照各自的心愿，辨明方向，扬帆而去。
  没有一艘再返回长崎，钱可以慢慢赚，命却只有一次。从今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大伙宁愿在别处花高价进货，也不会再来占大村氏的“便宜”。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
  那十艘倭舰，却丝毫不顾身后逃走的海客，如同蜈蚣般划动船桨，咬着沙船留下的水波紧追不舍。担心距离过近，又着了对手的道，倭舰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保持五百米以上距离，只凭着火炮的绝对数量优势，不停地狂轰滥炸。
  火炮的数量只要足够多，总有命中的时候。
  忽然，沙船再度中弹，船身猛地一顿，然后继续艰难地前进。李彤带七八个弟兄，冲到冒烟处，砍断绳索，任由被击穿的护板落入大海。崔永和则带着另外三名弟兄，在货仓内用棉被和木板顶住侧船舷上的漏水点。
  “左舷舰炮全部装填完毕！”
  “右舷舰炮全部装填完毕！”
  刘继业的张树两个人的声音，从炮舱响起，旋即被弟兄们接力传上甲板，传入邓子龙的耳朵 。
  每个人的声音 ，都已经沙哑，但是却有条不紊。
  “主帆下降到底，尾帆切离位。桨手停下，右侧舰炮准备！” 邓子龙满意地笑了笑，再度高高举起右臂，“开炮！”
  正在顺风前进的沙船，猛地减速，船身如同鲸鱼般侧转。“轰轰，轰轰，轰轰…… 安放在船身左侧的十二舰炮轮番开火 ，将炮弹砸向一艘紧追不舍的安宅船。
  这一轮，没有一枚炮弹幸运地命中目标，却将对手吓得魂飞天外，竟主动降低速度，以换取最大可能的平安。
  “哈哈哈 哈哈哈……” 邓子龙冲着大海放声狂笑，指挥着弟兄们调整船帆，再度加速，视十倍于己的敌军如同无物。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
  遭到了戏弄的倭舰气急败坏，将炮弹不要钱般砸了过来。邓子龙指挥着沙船不停地加速，减速，变向，反击，虽然以一敌十，却始终不肯示弱。仿佛相信，对手终将被拖疲，拖垮，而沙船无论如何都能坚持到最后。
  而对手，的确像他期待那样，反应越来越慢。
  安宅船的一大半儿推力，依靠于船桨。短时间内灵活迅捷，拖得久了，水手们的气力就会难以为继。
  “靠上去，靠上去，用绳索拉住他！”
  “接船，接船，用刀来解决他们！”
  ……
  倭舰的舶主们，也很快发现了大麻烦的来临。羞怒之下，果断决定玉石俱焚。大骂着逼迫桨手使出最后力气，将船只贴向目标。拼着一两艘战舰被击沉，也要将沙船拉住，将船上的大明细作碎尸万段。
  这一招，虽然笨拙，却切实有效。尽管沙船努力提速，尽管刘继业和张树两人带着炮手们拼命开火，在付出了一艘战舰为代价之后，长崎舰队的两艘安宅船，终于冲到了距离沙船十米之内。套着绳索的铁爪纷纷腾空，如同章鱼般，死死扣住了沙船的侧舷。
  “弟兄们，跟我来！” 李彤快步奔向船左，挥剑斩落，将一根绳索切为两段。随即反手一剑，将另外一只铁爪击入了大海
  更多的铁爪飞过来，令他挡不胜挡。
  “砰砰砰砰 ……” 倭舰上，鸟铳声骤然响起，将两名上前帮忙的弟兄，打得胸前红雾乱冒，圆睁着眼睛栽倒。
  “轰！轰！轰！轰！”
  “轰！轰！轰！轰！”
  ……
  眼见沙船就要被拖入无耻的接舷战，群蚁噬象。犀利的炮击声，忽然又在黑夜中响起。
  一艘盖伦，一艘波斯船和一艘说不出名字及产地的货船，悄然入场，将距离沙船最远的一艘长崎战舰，轰了个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