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语
作者:水上银灯      更新:2021-07-20 00:58      字数:5803
  这种舞,一贯是女子独舞的,宫廷之中惯有的。
  以陆危的目光来看,江央公主所跳的这支舞算不上很成熟,甚至有点简单,倒也还算是舒展流畅。
  但乔美人却是这方面的高手,看着看着就蹙起了眉,这舞并非不美,但在众舞之中,也不显得惊艳出挑。
  更何况往年里,她并不是没有为陛下献过舞,也远比这要令人夺目,最后陛下也不过是赏赐了一些东西罢了。
  对于她们这些在宫里的人来说,这也不过是死物罢了。
  “公主,”待一舞结束后,乔美人不由得怀疑道:“这样,就够了嘛,只是一支舞?”
  “你要做的,难道不是宠妃,而是舞姬?”江央公主淡淡地反问道。
  乔美人察觉到了公主的不虞,比起此前轻狂的试探,现在的乔美人在江央公主面前,很识时务。
  于是,她只刻意放松面皮,温婉地笑了笑道:“公主所言极是。”
  她是看出来,江央公主的性子看似柔软,实则一个不高兴,就有可能会丢开手不再理会。
  乔美人的资质很好,江央公主仅仅示范出比较简单的舞姿,在她的身上就将柔媚、轻盈展现得淋漓尽致,流露出了无限风情。
  陆危正一点也不嫌繁琐地沏茶,侍奉江央公主饮茶吃点心,
  而江央公主却望着乔美人的舞姿,正看得出神发怔,双目盈盈若水,连手里的茶盏都忘记放下了。
  恍然想起,舞原本是用来悦神悦己的,带有巫的力量。
  难道,公主这还被勾了魂不成。
  这自是没有的。
  乔美人重复了两遍结束后,在她看过来的前一刻,江央公主及时收回了目光,故作掩饰地饮了一口茶。
  茶水滚过舌尖涌入喉管,秀白的颈间微微动了一下。
  陆危也即使收回了目光。
  稳稳妥妥的整理好一切。
  “公主,怎么样?”乔美人自己擅自更改了一些,就有点忐忑不安。
  “很好了,”江央公主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乔美人,轻轻地说:“这就很好。”
  “公主这样觉得是最好的了,若真的能够……嫔妾感激不尽。”乔美人眨了眨眼说。
  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得到了江央公主的认可。
  在有些欣然之喜,见天色不早了,便提出回去自己的殿里继续练,做到尽善尽美,就在江央公主的颔首后,先告退了。
  等乔美人走后,江央公主才放下茶盏,一声不吭地走到了空地前,也不管地上的泥泞草木,重跳起了那支绿腰舞。
  然不过一时,她就气喘吁吁,她的身体底子,就一直都不太好。
  今日已经超出了她的强度。
  并且,连并不精通的陆危都看得出,江央公主天生亦不擅舞,她的身段不够柔软,动作也无法舒展。
  “为何偏偏本宫就是不行。”江央公主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种无端的倔强,或者是在和自己较劲罢了。
  人嘛,总会在无力之下,为难自己的。
  她的身体颤抖,汗水洇湿了秀发,贴在雪白的脸颊上,看着自己的手足,微微颤抖着身躯,凄凉又可怜。
  陆危等着她气息平稳后,才上前关切道:“公主,不要勉强自己了。”
  “不勉强,怎么能不勉强,本宫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一向温淡的面具,终于无法保持下去了。
  陆危的安慰听来很苍白:“殿下已然甚美。”
  “你又不懂舞,你怎么能说,这是美的呢?”江央公主摇头说。
  陆危少有地坚持道:“卑臣看到的,就是美。”
  “你不懂。”江央公主忽而翩然起身,抬起指尖捻下一片薄而嫩软的绿叶,叶脉尚且不甚明晰,她说:“看到它的人,心神悦,心欢喜,”
  陆危心头叹息,秦后娘娘离去的时候,还是美貌至极的容颜。
  于是,在公主和陛下的心里,自然是无人能及的。
  哪怕生前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好。
  “卑臣都懂,殿下,卑臣也是人,自然会懂得殿下的喜怒哀乐。”陆危温淡地说,略微抵着头,言辞之间透着脉脉动人。
  江央公主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她颓然地低下眼眉,这才发觉,自己的鞋袜都湿透了,满是泥泞和污渍。
  陆危也注意到了。
  然而江央公主微微皱着眉,咬着唇不说话,沾在脚上难受的很。
  可是呢,她不想说。
  “公主,卑臣为您准备了干净的鞋子。”陆危早料到,在这里要染湿鞋履的。
  江央公主提着裙子,坐在了太湖石上,突然被温热的手掌握住了脚踝,江央公主下意识蜷缩了一下。
  陆危垂头,虽然看不到公主的面容,但在注意到公主的动作后,温声道:“公主不要怕,卑臣只是个太监。”
  听到这句话,江央公主的胸臆里,莫名哽了一下。
  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她想这也许是太累了,否则,总不至于为了一个已经让她习以为常的太监而难过吧。
  这毕竟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而已。
  陆危轻轻捧着她的脚,撩起一畔潺潺流过的溪水,洗干净她脚上的泥泞,帕子擦干了水,重新套上了雪白的绣袜,为她穿上佛头青绣折枝海棠锦履。
  她一只手撑着下颌,一边喃喃道:“为何,我偏偏就是不行。”
  她甚至不若没有一个完全没见过母后的人,学出来的姿态更像母后。
  “这不是殿下的错,谁也不能说殿下的。”陆危温言抚慰。
  “陆危,你又是哪一个,”听到江央公主的反问,陆危慌忙就要开口认错,就听到后半句:“哪一个让你来这样关心本宫的?”
  “公主是陆危的殿下,这本也是陆危的分内之事。”
  “又在骗人了,哪有那么多的分内之事,其实都与你无关。”
  陆危忽然意识到,这时候的江央公主,前所未有的脆弱。
  无论是皇帝的佯装慈爱,还是五殿下对她的无理取闹,都没有让江央公主失去笑容。
  就这一点微末小节,直接让平静的冰面,无声地乍然爆裂。
  陆危继续单膝跪地,将公主的沾了泥水的裙角擦拭干净,然后仔仔细细的整理好,语气平和地说:“但凡陆危在月照宫一日,公主的悲喜忧欢,就都是陆危的分内之事。”
  江央公主喟叹了一句:“你倒是很会说话。”
  能够和江央公主安静独处的机会并不多,虽然在月照宫里,陆危也能够侍奉在侧,但总要捧荷,挽栀等人一同皆在,
  所以,陆危很珍惜这少有的一时片刻。
  陆危看着外面花树摇动,说:“似乎有人来了。”
  “那就回去吧。”江央公主被陆危扶着站了起来,走下了太湖石。
  两人换了一条路回宫,而更加不巧的是,这条路途径了一座沉寂已久的宫殿。
  往日这里可谓是门庭若市,今朝却是门可罗雀。
  不出意外的,江央公主驻足于此。
  她目光游移,唇瓣微启,无意识地问他:“知道那是哪里吗?”
  “那是、那是……”陆危当然知道,他无数次经过这座宫殿的外面。
  可是,那时的他都没有资格进去,只能在路过时稍微放慢脚步,期待着从里面出来一位金尊玉贵的小公主。
  能够让他看上一眼。
  也能够心满意足了。
  但是此刻,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出口,他怕公主会失态,在这么脆弱的时刻。
  “那是栖凰宫,本宫比你清楚多了。”江央公主没等他回答上来,就焕然无虞道。
  凤凰栖于梧桐树,但是凤凰已经飞走了。
  她怔忪地看了宫殿半晌,才将目光挪开,抬起脚离开了此处。
  陆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轻声问道:“公主不想进去看看吗?”
  “平白勾人愁肠罢了,没什么可看的。”纵然留有旧日痕迹,未曾更改,也不是三年前了。
  江央公主慢慢的回忆着,那些被她捋出来的记忆,一条一条的展现在了脑海里。
  没那么简单,她一直告诉自己,没那么简单。
  父皇和母后他们,作为夫妻和不是夫妻之间的嫌隙,应该在很久之前就存在了。
  只是等到了那一日才爆发而已。
  回到了月照宫后,江央公主只用了一点晚膳,捧荷等人对公主莫名而来的低落一无所知。
  倒是他们的陆掌事,一直寸步不离地陪在公主身边,甚至接手了挽栀负责布菜的活计。
  江央公主哪里会注意到呢。
  在他们这些贵人的眼里,这些事情合该宫人来做的。
  即使陆危已经不需要做这些,而是应该在扶苏殿,陪伴五皇子读书练武的人。
  到了入寝之时,捧荷等人开始服侍公主洗漱卸妆,沐浴更衣,铺被陈衾。
  与平日唯一不同的,守夜的人被江央公主亲自开口,换成了陆危。
  “公主?”
  “那奴婢等人就告退了。”捧荷拉着挽栀一起出去了。
  一看就知道,公主今日的心情郁郁寡欢,多说话只恐会触了霉头。
  劝慰公主宽心这种事,还是留给陆公公好了。
  挽栀在退出去后,突然郁促地吐出长长一息。
  她没头没脑地对捧荷说了一句:“我有点明白你当初的感觉了。”
  “感觉?”捧荷不明所以,反问道:“什么感觉?”
  挽栀动了动嘴角,从外面看到殿中烛火照耀,青灯叠影,那道高挑清瘦的影子,错落在了朱漆直棂窗上,正微微躬着腰身。
  她不由得暗自腹诽道,当然是嫉妒的感觉。
  举目可见,江央公主待陆公公的不同,的确是在众人之中太不寻常的。
  而且,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这种“不同”,会越来越特别的。
  也不知道五皇子什么时候,能把陆公公带回去。
  挽栀怀着一点复杂的心绪,将莫乱七八糟的心情收拾了起来。
  陆危从她们离开后,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说,只是做着她们所做的事情,将公主换掉的衣物收拾掉,以及夜里可能要喝的茶水准备好。
  江央公主坐在床榻上,乌发如瀑,她怀里抱着一半迎枕,手中卷着一本书看得入神。
  陆危放下外面的垂帐后,没有公主屏退的吩咐就守在一旁,在公主有一句没一句的问话后,依次絮絮地回答着。
  “你没有忘记好好读书吧?”江央公主突然问道,这种询问不是日日皆有的,而是一贯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江央公主略微自嘲地想,自己可算不上是好先生。
  对陆危读书这件事,不过是想起才要问一问的。
  倒像是一时为了好玩而已的。
  “卑臣愚钝,迄今只识得了七十二个字。”陆危深刻的了解,自己与公主他们差得有多远。
  “这样吗,已经很快了,说来听听,都是什么字啊。”江央公主换了个姿势,腰背半倚着身后的迎枕,坐在床榻上听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明明就是很无聊的事情,但是,她出奇的饶有兴致。
  江央公主颔首道:“嗯,确实是七十二个字。”
  陆危如同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听见江央公主这么说,似乎得到了莫大的认可和褒奖一般,忍不住高兴的清朗一笑。
  “我问你,我这个字怎么写?”
  陆危想了想,手指沾了一点水,在自己的手中虚写了一遍给公主看。
  “错了。”江央公主看他一眼笑说。
  陆危虚心请教道:“何处有错,请公主指教。”
  “伸出手来。”江央公主朝他勾了勾手指。
  “是。”陆危不由自主地上前两步,半蹲在了脚踏上,就在公主的面前伸出了手掌。
  江央公主在他的手心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那个字,陆危的眼里心里,俱是她近在咫尺的眉眼,今日的眉是远山眉,长长的弯上去一道弧,灵动鲜活的。
  比画里的仕女图多了灵气。
  他已经太熟悉这张面容了。
  犹如美玉细细雕琢打磨而成的额眉面庞,光洁如玉,又仿佛是一泓碧水聚成的眼眸,那不是寻常的好看,而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的好看。
  江央公主没有沾水,而是擦去了他掌心的水渍,直接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出来,酥酥麻麻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开,公主的指尖是又轻又软的,和他自己的一点都不一样。
  很快,江央公主就写了一遍方才的字,再次问他:“看出什么不同了吗?”
  陆危早已神摇意夺,脑海里都是混沌一片,哪里能记得是何处有差别,只得羞赧地摇了摇头:“卑臣没发现。”
  江央公主对他出奇的有耐心,在他的目光下,又写了一遍,不同的是,这次指点了出来:
  “看,这里少了一点。”
  “是,卑臣学会了。”陆危说。
  江央公主有了点成就感,笑道:“你要牢牢记住,本宫日后可能还要考的,还有其他字,不要也记错了。”
  日后能这样看到公主的人,又会是谁呢,陆危对那个还不知道是谁的人,充满了嫉妒和艳羡。
  “你在想什么?”江央公主发现他在出神,点了点他的额头问道。
  陆危恍恍惚惚地说:“卑臣在想,公主对卑臣的恩德,不知能以何报答?”
  来日的驸马都尉必然出身金贵。
  哪里是他可以比拟的。
  “这并不是没有缘由的,你不用太挂怀。”江央公主很清楚,也不过是为了利用他而已,她又算不上是什么太好的心底。
  也只有这些亲近的人这么以为的罢了。
  她也只是为了宜章。
  陆危顿了顿,转过身来,垂头悄声说:“卑臣会保守好这个秘密的。”
  “这算得上什么秘密,难道还是祸事不成,宜章从来没教过你,只是没有想过罢了,并不是错的。”江央公主讶异地看向他,
  “公主,您不知道吗?”陆危倏然略微抬起眼皮,侧过头看向江央公主。
  江央公主反问道:“嗯,怎么了?”
  公主是真的不知道啊,陆危低头默默地想了想,倒是很平静地说:“宫中禁忌罢了,宦官识字,会生乱的。”
  江央公主不以为意地道:“可是讲道理、□□定国的士子,都是识字的啊 。”
  陆危诚恳地说:“士子有前途,宦官没有。”
  他们注定是一无所有,也许有的人还有可以挂念的家人,但陆危没有。
  “父皇身边的内侍是识文断字的,至少,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江央公主将书页从白皙的指尖掠过,如同翻飞的雪白蝶翅落下去。
  她懒散地将被子上的书卷,丢在了一旁的小桌上。
  她扭过头来问他:“本宫说的是不是?”
  “是,”陆危不置可否,随后又道:“可卑臣,从没想过那个位置。”
  那不是他想要的,那里没有他想要的主人。
  “宜章同你说什么了?”
  “没有。”
  “说的很难听?”江央公主听他这么干脆的否认,就知道有问题。
  陆危敛下眼眸,回忆起五皇子所说的话,也许真的很令人难堪,可他不能让自己太在意。
  “啊,必然是难堪的。”江央公主轻轻溢叹一声,她还是很
  陆危这次唇瓣微张,缄默了半晌,从齿间吐出一个字:“是。”
  江央公主端着木樨花茶,怔忪地看向陆危,反倒抿了抿唇,说不出什么了,她只能呐呐地道:“宜章太敏感了,他还是不懂的。”
  陆危含蓄地笑了笑,五皇子并非不懂,而是他不需要,也不愿意外人过分亲近公主,那是骤然失去血亲为五皇子带来的阴影。
  她说:“日后,待他有了心上人就不同了,本宫也并不会那么重要了。”
  “心上人与公主还是不同的。”其他人怎么可能同公主相提并论呢,陆危如是想。
  江央公主口吻平淡如水,意味又格外绝对地说:“不会有谁永远是谁最重要的人,世事总是会变迁的。”
  陆危闻言,抿起的唇齿微微翕动。
  终究无言以对。
  他太想要对公主说,也许可以不那么决然的否定,若是殿下肯稍微低下头颅,便会看到真实的悖论。
  但他不能说,一字一句都不能说。
  那是值得掉脑袋的犯上之语,所谓相思,便是近在眼前,却遥在天涯。
  “公主请安歇吧,明日一切都会过去的。”陆危轻声细语地说。
  江央公主越发的心生迷惑。
  既然,上天让陆危成为这样妥帖温和的人,又何必将他推入这宫廷之中,成为一个太监呢。
  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她的身边呢。
  江央公主渐生困倦之意,白玉般的手指微微蜷起,眼帘一点一点地掩了下去,喃喃地说:“但如今这样,也很好了……”
  至于后面的话,陆危俯身在帘外,轻手轻脚地移去银灯烛火,没有听得太清楚。
  他也在想,这样就很好了。
  陆危一步一步地倒退着走了出去,即使他十分了解,这所谓开始就是结束。
  他还是情愿如此的。
  月光长长如素练,慷慨地倾洒在了月照宫上下,染上了静谧之色。
  夜深之后,唯有月光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