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过后的傍晚, 如血残阳沁染了灰蒙蒙的天。
  大楼内，何继打量着正对面亿达答的负责人洪真。
  洪真刚过四十，脸却黄得像烤焦了的鸡皮, 彰显着主人糟糕的生活习惯。洪真当年也算互联网界一批黑马, 才智卓绝，能力出众, 只是私生活混乱, 没少为圈子茶余饭后贡献谈资。
  “洪总忽然抛来橄榄枝, 我有些诚惶诚恐。”何继不动声色道。
  亿达答主要从事的是互联网资讯类网站、视频网站以及时下热门的短视频，十多年来一直业务稳健。
  华国的四大互联网巨头换了一拨又一波, 亿达答第五的位置却始终如一，不前进不后退，
  被人戏称四大看门人。
  何继和洪真平日里也就行业大会时打个照面的泛泛之交，此番洪真主动示好，表示能助【淘万秋】一臂之力，何继心底拿不定主意, 不知是否该承这份情。
  虽然洪真的理由是两家公司下半年有业务合作，一是已经在谈的创立新金融类保险公司，二是双方都打算注资入股的某众筹类软件, 希望双方展现诚意，打下合作基础。
  可何继认为，洪真的目的绝对不止于此。
  洪真面无表情：“何总, 我只是想表达合作的诚意，也希望今后在各领域合作更为密切, 毕竟当今社会, 共谋发展, 远比单打独斗来得好。”
  何继：“刘总说得对, 但我有自信堂堂正正的打败【淘空空】。”
  洪真没说话，嘴角挂着坦率的嘲讽。在这圈子里，大家明枪暗箭都没少用，倒也不必竖立堂堂正正的形象。
  正沉默，何继的秘书走了进来，递给其一文件夹。
  翻开，夹子内仅有一页简单的调查资料。
  何继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心下了然。原来，洪真的前妻，是【淘空空】出品方布岱公司的财务总监。
  何继心底发笑。当年洪真离婚的事情闹得很大，让整个业内都看了场笑话。原本以为忍气吞声的原配，硬生生让洪真喝了碗苦汤。以至于现如今，圈内但凡有原配小三、婚姻危机的八卦，都避不开洪真的“风流轶事”和“惊天跟头”。
  也难怪这么这么多年都难消积怨。
  何继合上夹子，微笑道：“不过能得到洪总的助力，我就更是荣幸了。”
  何继丝毫不在乎自己打自己脸。只要清楚对方的动机，送上来的饼，他从来都敢大口吃掉。
  有些自己不方便出面解决的事情，有人愿意帮忙，那是再好不过。
  ==
  布岱公司。
  “艹艹艹，这针对性能不能不要这么明显？吃黑钱烂肠子啊！”
  仇仁一愤怒就喜欢摔东西，偏偏骨子里的小气根深蒂固，以至于手中的骨刺咖啡杯举到一半，又默默放回桌上，而后抽出杯中的不锈钢咖啡勺，丢到地面。
  苟玳坐在对面，哭笑不得。
  昨天半夜开始，网上出现了一篇名为《三问淘空空，你的良心安不安》的文章，而后迅速发酵。
  短视频网站、自媒体公众号、大v等多管齐下，大量质疑【淘空空】的文章、视频铺天盖地。
  这一波舆论攻击有备而来，快、准、狠，让布岱公司的公关和宣传措手不及。
  夜猫子的傅巧明一夜未眠，整理了目前热度最大、争议最大的文章和视频，一早上班便汇报给苟玳。
  苟玳快速浏览后，心下便有数。
  网络舆论攻击，是近年来企业战争中最常用的手段。将一些真假参半的信息精心炮制，加入网民易感易怒的热点，比如“司法丑闻”“性别对立”“出轨约炮”“有害身心”甚至“政治不正确”等等。
  互联网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真理数万倍的扩大，网民对于有煽动性的信息缺乏明确辨识，任由情绪作祟，使得□□传播速度极快，被攻击的企业往往应对不足，难以招架。
  “老板，现在怎么办？”一直以“快乐妇女”自居的傅巧明脸色凝重。
  傅巧明见过不少行业内的舆论攻击，甚至某些消息一出现，众人还在探讨八卦时，她就嗅出这肯定是有预谋的策划。然而亲身经历，傅巧明还是第一次。
  “澄清啊！还能怎么办！我们逐条逐条反驳！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仇仁道。
  苟玳和傅巧明却很清楚，舆论攻击最可怕的一点，就是澄清跑断腿。
  回想一下许多热点事件，若非你非常感兴趣的领域，是不是都只能记得其最初舆论爆发的事情，对于后续发展早已抛之脑后，随着下一个热点出现而被淡忘。企业耗费许多心力去挽回形象，往往收效甚微。
  苟玳拿起网络上最早出现的文章，《三问淘空空，你的良心安不安》。
  文章的“三问”，分别是“是否对原创者应有的尊重”“是否是藏污纳垢的黄色温床”以及“是否是对华国经济的伤害”？
  苟玳不得不承认，这篇文章将虚虚实实、偷换概念的技巧运用得炉火纯青。
  “第一罪”认为【淘空空】对原创缺乏有效保护，有人直接搬运其他店铺的商品，便可上架售卖。
  ‘第二罪’认为【淘空空】对□□信息缺乏有效监控，有人利用商品介绍放置黄色录像和文字，不利于青少年身心发展。
  ‘第三罪’认为【淘空空】的虚拟购物，是在降低全社会的消费欲望，消费降低，意味着投资过剩，生产紧缩，就业岗位减少，从而导致新一波的消费降低，进而恶性循环。
  苟玳感觉对方还算客气，没有把华国“通货紧缩”“经济危机”的帽子算到【淘空空】头上。
  整篇文章将“满纸荒唐言”和“好像又有一点道理”结合得完美无缺。让人不由感叹“文人果然得罪不起。”
  傅巧明：“我们已经查到这篇《三问》最初的源头，是亿达答新闻网站，我已经发文，请求对方删除该篇文章，就是至今仍未回复。其他有转载该篇文章，影响力较大的网站，我也都发了申删电函。”
  “亿达答新闻网？”苟玳念了一遍，忽然被点醒，和仇仁对视一眼。
  仇仁看着苟玳的表情，也很快反应过来：“是上官她……”
  苟玳轻咳一声，仇仁急忙闭嘴。公司其他人并不清楚上官的婚姻状况。
  傅巧明没注意到两人的互动：“还有一些明显收钱做事或者跟热度的自媒体，我们有没有必要与其沟通？”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肖钱走了进来。
  肖钱的脸色很差，几乎是一夜未眠。
  “我查过了，这波舆论攻击的背后主使并不简单，不是请普通的水军控评造势，几乎所有的热评背后都是隐蔽ip和国外代理服务器。”
  苟玳点点头，看着桌面的材料。
  这波攻击是谁的手笔，显而易见。明明大家都做着同样的网站，文章只骂【淘空空】却不骂【淘万秋】，难道干同样的事，【淘空空】导致经济下滑，【淘万秋】就能促进经济增长了？
  若【淘空空】倒闭，受益方是谁，同样一目了然。
  只是舆论攻击的操作方，绝不是【淘万秋】方，毕竟没有人蠢到把自己放在随时可能会被拖下水的舆论生态中。
  苟玳起初以为是有高手，假装【淘万秋】的名义，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但听到文章的首发处后，苟玳就明白一二。
  何继找的这个搭档，真是不聪明。
  苟玳扫了眼身旁情绪低落的三人，若他说，他没有特别难受，甚至还隐隐庆幸，似乎有些对不起身前人。
  要知道，这几日，他都在苦思冥想如何自然完成资金链断裂的可能。
  现如今有人帮忙搭好桥，造好路，也算功德一件 。
  庆幸归庆幸，作为老板，也不能太让下属泄气，直接说“没事，就让【淘空空】愉快破产吧！”
  苟玳安抚道：“公关的方式无非三种，一是表态澄清，二是循循善诱，三是祸水东流。”
  表态澄清，就是发布公告，表明态度，同时澄清事实。
  循循善诱，就是花钱请权威人士出来引导舆论，扭转风向，当然，也需要购买水军去支持所引导的舆论。
  祸水东流，则分为拖人下水和另起炉灶。或者将一堆人拉近泥坑，搞法不责众；或者制造其他热点，转移矛盾。
  苟玳表示，祸水东引就作罢，一来缺乏道德，二来难保不碰触到硬柿子，惹来更大麻烦。
  因而只能在表态澄清和循循善诱上下功夫。
  苟玳让傅巧明去拟一份声明函，挂在网站首页和公司的官网。对于网络上的质疑，通通表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态度。
  之后针对“三问”中的前两点，盗版问题和□□问题，先自主调查、整改，并向公众发布调查整改结果。而后在请权威人士为网站正名，表示这类问题是经营网站都容易存在管控疏漏之处。
  “堵不如疏，悠悠众口是堵不住的，与其去删新闻，删言论，不如我们自己站出来表明态度，而后再引导舆论。”苟玳道。
  三人连连点头，庆幸关键时候，还是老板有大将之风，成得了主心骨。否则他们真如油锅上的蚂蚁，自乱阵脚。
  肖钱：“好，我现在就去调查网站所谓的漏洞。”
  傅巧明：“我现在就去拟公告！”
  仇仁：“就按狗子说的做，我其他不行，帮忙打个下手！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共度难怪!”
  苟玳看着信心满满的众人，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愧疚，比了个加油的姿势：“你们一定可以！”
  ==
  办公室恢复宁静。
  苟玳习惯性地揉了揉鼻梁骨，给自己几分钟放空的时间。
  对于所谓的公关建议，他自己清楚，很大可能只是瞎忙碌，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舆论战之所以可怕，就在于其时间短、传播快、范围大。
  舆论战只要开启，基本没有“赢”的可能，只有“输得惨”或者“输得没那么惨”两种情况。
  苟玳并没有在给出的建议里挖坑。
  对于舆论声讨，无论是确有其事还是凭空捏造，都先跪滑道歉，再表明态度和原则，绝无任何危害消费者的主观行为，最后再出调查结果和整改报告，给公众一个真相。
  ——这是一套很规范和周全的公关，堪称万能公式。
  只可惜，这种程度的公关，对于他们小公司和新项目，收效甚微。
  大企业和大项目并不惧怕舆论，或者说舆论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
  比如藤驯，这么多年丑闻不断，抄袭、泄露用户隐私、对青少年引导不善等等，没少被口诛笔伐，严重时还曾遭受大众集体维权，媒体网民连续指责、倡导卸载其软件等行动。然而风头一过，众人遗忘，藤驯的股价、市值、用户量依旧蒸蒸日上。
  比如某些牛奶大品牌，三聚氰胺事件就足够让全国人民恶心好久，过期商品、欺压奶农、破坏环境等新闻屡见不鲜，全民抵制的风潮也盛行过一阵。然而最终，其依旧是行业领军，众人常备的产品。
  舆论战会让他们输得了一时，却动摇不了他们的根基。放在企业历史长河中，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笔。
  说到底，这些企业和产品都已有了固定核心用户，在市场有垄断地位或不可替代性。因而即便众人嫌弃一时，过段时间还是会因市场大环境重新回归其怀抱。
  然而【淘空空】不是。
  作为忽然爆火的新产生，技术和产品上都不存在不可替代性，布岱公司在互联网领域也不过一个愣头青，无法抗衡垄断企业。
  舆论战或许有时效性，会随着时间慢慢削弱，可不是每家企业，都能熬得过这段时间。
  【淘空空】这回的舆论声势，会导致用户大面积投奔其他类似的网站，更可怕的，是用户在同一时间集体退出，他们的资金链将会断裂，从而造成连锁负面效应。
  况且以这次危机来势汹汹的程度，对方摆明是考虑周全，不给任何翻身可能。
  或许他们的公告一出，对方就会有第二波罗列问题的通稿出现，到时候他们是再次揽下跪滑？还是直接说这波指控子虚乌有？
  也或许他们请人引导舆论，对方会用更高的价格收买这些人。毕竟经济社会，并非所有人都遵循职业道义，收更多钱就能倒打一耙的事情，也不算新奇新闻。
  亦或许对方早已将水平较高的水军团体全部包罗，他们想要找到靠谱的人控制舆论，连道路都没有。
  总而言之，他们所做的“公关”，并不是“我命不由天”的抗争，而只是不痛不痒的挣扎。能挣扎出什么结果，就看天打算刮多大的风，下多大的雨了。
  正思考着，窗外忽然几声惊雷，雨水倾盆而下，密集得看不到近处的高楼，远处的街道。
  似乎是一个不详的预兆。
  苟玳起身，来到办公室和大办公区相连的玻璃墙旁。
  员工皆埋头苦干，脸上充满了与公司同危难、共进退的雄心壮志。
  苟玳忽然一阵没有由来的烦躁。
  愧疚感渐渐滋生。
  这是他从来不曾产生的情绪。
  他自认只有天下人负他，却从未负过天下人。
  他自认筹划了所有人的一切，考虑到方面面，理应问心无愧。
  敲门声打断了苟玳的纷扰，上官静娴走了进来。
  “老板，真的很抱歉。”上官静娴直接道。
  苟玳：“有何抱歉？”
  上官静娴：“这次舆论攻击的手段和风格，我再熟悉不过了。亿达答和布岱并没有业务竞争，不是我自作多情，能让那男人没有利益的付出，只能是让他恨得刻骨铭心的我了。”
  苟玳看着身前的女人。
  上官静娴的气质和其名字高度相符，充满着古代大家闺秀的温柔娴静。
  此刻的她，虽一眼看上去和平日无差，苟玳却细心地察觉，她永远喷得适量的香水，今日过于浓重了，简洁却优雅的马尾辫，也比平日绑高了几公分。
  上官静娴见苟玳不说话，从身后递过信封：“苟老板，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想连累企业。非常感谢你在明知道我背景的情况下收留我，在我人生最困惑、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信心和勇气。在布岱公司的时光，应该会是我这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窗外的雨更大了，天地间的一切都在雨水中模糊成抽象画。
  苟玳低头，看着地板，听着雨声。
  地板铺着潦草廉价的地毯，当初原以为创业失败轻轻松松，并没有在装修上下太多功夫。
  许久。
  苟玳伸手，接过上官静娴的信封。
  不用想，他也知道信封里是辞职信。
  “唰。”苟玳干净利落将其撕成两块，丢到一旁的垃圾桶。
  干完这一切，他觉得自己中二极了。
  既然开了中二头，那就该有始有终。
  苟玳：“你认为，你不做布岱公司的财务总监，这波舆论攻击就会过去？”
  上官静娴哑口，她很了解她的前夫，以对方的品德，只会追求利益最大化，并不会留情。
  “洪真在商场的风格，我以前还真研究过，稳健，老练，在收益浮动的情况下谨小慎微，对收益确定的事情，却非常得寸进尺。”苟玳道，“对布岱公司的攻击，应该是洪真和竞争对手达成了某种协议。搞垮布岱，他有获利，放弃攻击，他前功尽弃。你认为，你的离开能改变什么？”
  上官静娴上下唇翕动，说不出话。
  苟玳：“既然你的离开改变不了任何现实，干嘛要让仇人称心如意？”
  上官静娴听得出来，苟玳用了一套诡辩，看似有理，实则无理。
  可这般诡辩，却让她愈发觉得温暖，心底的感动比窗外的雨还要猛烈。
  苟玳微笑道：“所以，留下来，让我们一起战斗吧。”
  苟玳说罢，再次为这般中二的台词自我嫌弃。此刻，他无比想念经常来窜门的梁君澈，这样他就可以躲在学弟身后唱双簧了。
  毕竟小梁总，真的非常适合中二台词。
  安抚完上官静娴，苟玳再次看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罢了。
  反正他都被迫创业成功几次了，也不差为创业成功努力一次。
  他要凭自己的本事创业失败，才不要糟心的垃圾来帮他完成。
  况且即便失败了，最差的结果是完成系统任务，简直是皆大欢喜，没有输家。
  苟玳如此自我安慰。
  想明白这点的苟玳打开手提电脑，开始部署详细反击。
  或许成功几率渺茫，但他还是愿意为玻璃墙外正在奋发的人们努力一次。
  手机跳出新信息，苟玳点开。
  【陈志杰：学弟，不要放弃啊，学长支持你！】
  苟玳“呵”了一声，对方哪里是送来深情问候，纯粹是退出战场后作壁上观，拍着手喊“打得凶一点！不要停！给我两败俱伤！”
  不过苟玳看破不说破，想了想，回复到【放心，与人斗，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