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鹏鹏小吃是位于奥伟园区旁的一家早餐店。
  上午八点, 上官静娴坐在店里靠窗的位置。
  以it业为主的园区，上班时间普遍在九点半，因而这个点, 早餐店内空荡荡, 只有几口大锅噗呲噗呲煮着豆浆，沸腾的豆香混着刚炸好的油条葱饼香, 最是人间烟火气。
  “上官姑娘, 我最近要推出的新品, 你尝尝。”
  年轻的小老板捧来一碗混杂着芝麻、红枣、薏仁、花生的糊糊。
  小老板对上官印象颇深，因为其基本是每天最早光顾的客人, 妆容优雅，举止大方。他总觉得对方应该在格调优雅的西餐厅，身前是法式西点，而不是在他店里吃豆浆油条煎蛋。
  “上官姐，你今天来得比平时早呢。”小老板特别喜欢找上官聊天。
  “总是比我老板晚到公司，要改进一下。”
  小老板咋舌：“当老板也这么勤恳吗？”
  “你不也是？”
  “我这算什么老板啊, 也就早上忙活一阵，一个月还不如园区里的清洁阿姨赚得多。”
  对于年轻人夸张式诉苦，上官静娴从不当真, 她含着一口新品糊糊，心情愉悦。
  每天这个时候，她就仿佛重回校园。曾经她也是p大食堂每天最早的食客。当豆浆油条的搭配下肚, 她仿佛忘了这些年吃过的八珍玉食，也忘了这些年的苦楚磨难。
  生活真好。她想。
  窗外传来自行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 上官静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苟玳。
  老板还真是早, 难怪她每天提早上班, 老板都已经坐在公司里。
  苟玳骑着共享单车，阳光在他头上洒下碎金。
  好看的人，似乎连阳光也格外偏爱，总觉落在其身上的光，都比其他处的光更富柔情。
  苟玳身旁，梁君澈也骑着共享单车，与其并肩而行。
  对于这个假期高频率出现在布岱公司的梁君澈，上官静娴早已见怪不见。
  设身处地想想，若自己学生时代也有这般学长，恐怕也想时刻跟在身边。既能从对方身上汲取知识，获益良多，还能得到对方关怀备至，生命从此温柔。
  上官静娴擦掉嘴角残渍，正想起身出门和苟玳打招呼，却看到停好车的两人站在树旁。
  高了半个头的青年微微低头，在身前人海藻般的刘海上落下一吻。
  很轻，很快。
  若没有紧随其后的鼻尖吻和唇吻，上官静娴大概会以为是眼花。
  三个吻轻而快，高个青年笑得像只餍足的猫。
  苟玳有些无奈地捏了捏对方的脸。
  上官静娴依然站在窗边，早餐店老板喊了两声，她才回过神。
  “上官姐看什么这么入迷？”
  上官摇头，看着窗外两人牵着手，漫步踏入园区。
  天上的白云像精心调制的炼乳，透着香甜，微风中仿佛刮来了榛子巧克力的味道。
  是恋爱的气息。
  ==
  苟玳办公室。
  “上官姐？”苟玳喊了一声身前发呆的上官静娴。
  “嗯，我在。”上官静娴从恍惚中回过神。
  苟玳并未因其分神而斥责：“上官姐如果身体不适，一定要多休息。”
  上官静娴未做辩解，直接点头。总不能和老板说：“老板，我在回味早上撞破你恋情的时刻。”
  上官静娴汇报完本月的财务状况，将自己昨夜的延伸分析说予苟玳：“老板，虽然【无用忧品】的经营状况良好，净利润非常可观，但我不认为其是一个好项目。”
  “哦？你说说。”
  “一个项目能够有未来、能扩张，需要有可以复制的经营模式和能够重复的简单生产。【无用忧品】的确不愁货源，华国每天出现的滞销品很多，我们如今小有名气，倒也有许多货源主动联系我们，成本控制方面不愁。可是如何售卖这些滞销品呢？大家目前都能充分发挥才智，想出各种活动、方式，但从长远看，大多方式无法复制，重复使用。”
  众人最开始担心【无用忧品】的货源问题，开店之后才发现，全国的滞销品出乎意料的多。千奇百怪，横跨三百六十五行。
  且如今【无用忧品】专收滞销品的名头已打了出去，基本不用自己寻找货源，都是对方主动上门。
  【无用忧品】的原则是，只要价格给得足够低，便愿意帮你清货，帮你挽回一点现金流。但想要卖高价的就不用询问了，高于成本价的一概不收。
  【无用忧品】大量收购滞销品，却无法用同一经营模式将全部商品售卖，针对不同种类商品，需要采用不同方式。
  苟玳点头，示意上官静娴继续。
  “我有两个担心，第一是哪天顾客不买账，这些滞销品就砸我们手里了；第二是没办法复制的经营方式，短时间内能让员工鸡血迸发，长时间则会导致身心俱疲。”
  苟玳微笑点头：“我会考虑。”
  上官静娴翻开手中的财报：“还有，我昨天将月报再细化了一下，发现一点问题，就是这两周新进货品的销量十分惨淡，这种情况若不改善，可能会生成二次滞销品，对布岱的现金流周转产生影响。”
  “好的上官姐，我会注意的。”苟玳道，没有架子，谦逊有礼。
  上官静娴离开办公室时，转身看了一眼冥思苦想的苟玳。
  她总觉得，苟玳这段时间变了。
  怎么形容呢？
  就好像本是一无暇美玉，偏裹着一层薄冰，薄如蝉翼，又坚不可摧。
  现如今，薄冰如同剥落的坚果皮，簌簌往下掉，美玉回归了最初的通透玲珑。
  上官静娴带上门时，恰好看到小梁总捧着两杯咖啡走来。
  梁君澈似乎想到什么，走到一半，无端的乐呵两下，又觉太过傻气，收敛住表情，嘴角的两个小酒窝却依然顽固。
  青年的朝气像最热烈的春光，把寒冬从每一个角落里驱逐，仿佛在对世界喊“该开花了！别把自己留在冰雪里。”
  真好，他们很配。
  上官静娴想。
  ==
  苟玳翻着上官静娴的财报，心情愉悦。
  对于上官静娴提出【无用忧品】无法规模化运营的问题，他早就想到，准确说，他在最初设计项目时，便有意为之。
  若售卖的是单种类货品，或者正儿八经成规模成体系的商品，他很担心会重蹈前几次创业的覆辙。
  哪怕如今实体业经济萧条。
  因而他设计了售卖滞销品的项目。
  商品作为滞销品的原因多种多样，若能对症下药，自然有盈利空间，若不能，那就是花钱打水漂。
  滞销品类目同样繁多，面向不同顾客人群。
  两者共同作用，造就了其难以简单化经营的结果。
  苟玳的设计，主要为了防止他的“失败计划”还未展开，创业项目就同之前几次一样，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直冲云霄，让他的筹谋在大势前微不足道。
  像企图逆转时间般徒劳无力。
  将前期控制在既能完成系统任务，又能为失败做铺垫的范围，苟玳成功了。
  至于上官静娴提出近两周新进货品销量惨淡，同样是苟玳的运筹谋划。
  苟玳曾将滞销品按照形成原因，分成多个类别，教员工如何面对不同滞销品对症下药。
  可在他的心中，滞销品只有两种，“能卖出的滞销品”和“不能卖出的滞销品”。
  不能卖出的滞销品，就是哪怕直接赠送，消费者都会觉得你在羞辱他的商品。
  苟玳这两周让沈怜花采购的商品，就是“不能卖出的滞销品”。
  这类商品往往已经经过一轮售卖，打折降价促销做赠品等手段全部轮过一遍，却仍无消费者买单。哪怕你0.1折销售，消费者都觉得买了占地方。
  这些商品，往往同时在设计和实用性上存在双重缺陷，以至于它连“摆着好看”的功能都没有。
  该批次采购的商品主要为服饰，来自于各线下服装门店的长年库存货。
  苟玳曾去仓库看过一次货品，大为观止。
  比如轻薄雪纺质地的衬衫，胸前一片用加厚毛绒材质绣成小熊图案的纹饰，且两种材质是直接拼接，无法拆卸。
  若这衣服还只是让你背部是炎夏，正面是寒冬，其他的服饰则完全可以让外星人看到后忧虑该星球的奇葩审美会不会对下一代产生不良影响，从而放弃侵略地球。
  比如红白相间，呈现五花肉质地花纹的男式西装裤，颜色死亡也罢，屁股处还有一片不规则太阳状的红色花纹，让人以为男女平权终于走到了生理性平权这一步，男人也能来大姨妈。
  比如改良版加长红色旗袍。正看平凡无奇，除了颜色款式像件敬酒服，一转身，乾坤万象。背面上方是密密麻麻的柳丁，仿佛在说“交份子钱了吗？不交扎死你！”下方则挂着六七十小铃铛，走在路上未必是最靓的崽，但一定是最吵闹的崽。
  再比如一件乍一看稀松平常的黑色羽绒服，除了款式老旧，似乎没有问题。结果当你想要穿上，打开拉链，你会看到内衬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蟑螂图案。写实蟑螂，非卡通画，一比一还原，数量多到让密集恐惧症患者直接死亡。
  总之，这批货的每一件都辣眼睛得苟玳想和设计师聊人生，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才能设计出如此报复社会的服装。
  也不怪这些服装以一件五元不到的成本回收。
  对这类商品，什么打折法、捆绑法、营销法皆是劳而无功。
  苟玳相信，在吸取多次经验教训，细心规划筹谋，这次“创业失败”一定能水到渠成。
  阿弥陀佛。
  “在想什么，这么开心？”
  咖啡的香气钻入鼻尖，苟玳抬头，看到不知何时进门的梁君澈。
  两只睡醒的三花听到响动，从猫房钻出，蹭的爬上梁君澈小腿。
  “你们最近关系真好。”苟玳笑道。
  你们，指梁君澈和两只胖三花。
  梁君澈表情小嘚瑟，这可是他努力投食铲屎换来的依赖。
  膝盖上的两只胖三花舔着手背乞食，梁君澈想到宠物医生说要控制食量，狠下心拒绝。两只三花猫十分执着，从手背舔到手指，终于在闻到手指的咖啡味后，嫌弃地别过头，跳回地面，到沙发边玩闹。
  “你刚才在祈祷吗？我听到阿弥陀佛什么的？”梁君澈疑惑。
  苟玳不否认：“是呢，希望上天听到我的恳求。”
  梁君澈：“学长还搞封建迷信这一套呢？”
  苟玳端着咖啡：“我以前是不信的，坚定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不过这两年，生活让我不得不相信怪力乱神。”
  比如半夜脑子里忽然冒出的系统。
  比如创业无法失败的玄奥力量。
  梁君澈：“不过说起来，好像做生意的都迷信风水。什么房间东南一定要有水生植物，有水有木。”
  办公室东南只有一沙发，水木都没有，只有两只猫。
  “西南方要有铜器，最好是铜钟。”
  办公室西南没铜钟，倒是有一不锈钢擦鞋机。
  “东北方要挂天然的葫芦。”
  办公室东北有一展示柜，放着沈怜花带来的俄罗斯套娃，傅巧明带来的木偶娃娃，王飞牛带来的牛气冲天摆件。
  苟玳笑道：“我觉得我这些比葫芦好。不过看不出来，小梁总竟然对风水学这么了解。”
  梁君澈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模样：“我才不信这东西，可没办法，我爷爷他是封建迷信十级学者。我这名字就是大师取的。”
  “哦？”苟玳颇为兴趣。
  “本来我爷爷是想给我取命梁经纶，希望我满腹经纶，结果算命大师说不行，说我命中严重缺水，名字必须有水，又根据四象八卦五行啥的，给我取命君澈。”
  苟玳哭笑不得：“命中缺水？还好你爷爷没有为你取名梁水水。”
  梁君澈忽然沉默，许久：“你听说过洪水水吗？”
  苟玳虽对娱乐圈知之甚少，倒也听闻洪水水的大名，早年盛极一时的武打明星，后来年纪大了，产出减少，有息影架势。
  梁君澈撇着嘴道：“当年大师说我缺水太严重，自身不足以弥补，需要借助外力，认一个水命旺盛之人。结果大师说话时，电视上在播娱乐新闻，洪水水正在接受采访。洪水水当时初出茅庐，采访就两句话，话筒就给了男女主。结果就那两句话，大师掐指一算，说此人命中水旺。我爷爷一查，呵，叫洪水水，能不旺吗？”
  “然后呢？”
  “然后我爷爷就让我认他做干爹。”
  梁君澈想到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洪水水有没有水他不知道，但那几年，洪水水凭借梁老爷子的势力和支持，倒是在娱乐圈混得风生水起。同期比他颜值好、能力强的大有人在，偏偏只有他混出头。
  梁君澈一度怀疑，梁老爷子可能被算命大师和洪水水连环套了。
  “不过换个角度，好歹我爷爷给我认的干爹还是人，没带我去认个大海大湖做干爹。不然别人唱歌是‘大海就是我故乡’，我唱歌是‘大海就是我干爹’。”
  梁君澈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他的发小陈博学，因为算命大师说其命里缺土，就被他父亲逼着，认了一座北城郊区的小山做干爹。以至于小时候他们郊游，大家都玩笑，“博学，你怎么能踩你的干爹？”
  苟玳被梁君澈的经历逗得忍俊不禁 。
  梁君澈看着对方难得溢到眼角的笑意，忽然觉得这点经历能够聊博一笑，倒也值当。
  然而下一刻，梁君澈如遭雷劈，他竟然说出了自己真实的家庭背景。好在没涉及父母，苟玳也并未意识到。
  梁君澈惶惶不安，努力寻找新话题转移注意力。
  电脑一阵“叮当”声拯救了他。
  “好像有新信件？”梁君澈提醒。
  苟玳点头，打开信箱，有四封新邮件，是新采买的货品单。
  梁君澈凑过头，看着点开的用品目录，一阵风中凌乱。
  “这件t恤，为什么肚子处要镂空，用透明材质？专门展示肚脐？”
  “洞洞裤是挺时尚，但洞在这个地方，确定不会因为有害风化罪被警察抓吗？”
  “吊带裤不都是裤子加吊带吗？三角裤下吊两个二十厘米长的裤筒，是认真的吗？”
  梁君澈对【无用忧品 】的印象，还停留在最早进货的普通滞销品。这些奇形怪状的商品，远远超出他的认知。
  梁君澈担心道：“这些东西，会有人买吗？”
  “谁知道呢？”
  “我感觉会买的人，可能品味很特别。”梁君澈说出心底话。
  苟玳不置可否，这世界上还能没几个奇装异服控？只是这类人毕竟小众，相对于【无用忧品】庞大的进货量，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于是一周后，等待着员工来哭嚎商品卖不出去，经营难以维持的苟玳，在收到沈怜花的新货品采购单，并表示“生意太火爆，供不应求，可以加大进货量时”，满脑子只剩一堆问号。
  是我疯了？
  还是这个世界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