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1)
作者:
桃籽儿 更新:2021-07-05 03:38 字数:4113
进了学塾之后, 日子仿佛忽然过得快了起来。
王先生果然无愧盛名,是一位很好的老师。他虽为人严厉,但评讲文章却鞭辟入里, 让沈西泠每回听课都很有兴味。
说起来, 父亲也曾教过自己读书, 但父亲待她宽和, 带她读书只为了给她逗趣儿, 并不要求她多么成材。王先生却不同, 他虽然表面上做出一副对女学生没什么要求的模样,实则还是盼望她们上进,的确尽心在教。他常让学生们背书, 每日背二百言,雷打而不能动,隔日抽背,十分严格。
沈西泠一开始很不适应, 又暗暗觉得这般背诵未免显得刻板, 可时日一长却察觉到妙处:唯当那些文章真的记在了心里, 下笔时才如有神助,短短不到半月, 她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进步。
只是这法子虽然管用, 做起来却十分劳心费神,二百言虽然不难背,可三天前背的东西三天后便支离破碎了, 于是便得日日复习日日记诵, 以防先生抽查时应对不上。这样一来每日读书的时间便越来越多了, 沈西泠近日每日不到寅时三刻就起, 早起温书后去书斋读书, 下学后休息一会儿便又回去读书,每次都读到深夜。
这样的日子虽然疲惫,但却让沈西泠心中稳当,父母辞世以后她一直过得飘零,直到近来才有种安定的感觉,仿佛真的走进了另一段生活。
水佩和风裳一直劝她别这么费神读书,差不多便罢了,沈西泠却坚持用功,子君就说:“我看你们也别劝了,咱们小姐说不准以后要考个女状元,比咱家二公子还强呢!”
说起齐婴,近来沈西泠又很少见到他了。
他一直很忙,自打上回考试的时候见过一次面,后来就再没碰上。只有后来有一回,上课的时候她偶然瞧见他路过酬勤斋,但行色匆匆,并未进来,也没往这个方向瞧。
近来见不到齐婴,沈西泠心中是有些失落的,但不至于特别伤心,因为日子逐渐走进二月里,廿四便是她的生辰,上回齐婴说了要给她生辰礼,她心中便有了些盼望,想着就算近日见不着,廿四那天,多半也能见着吧……
沈西泠这样想着,日子于是过得更明艳起来。
在学塾的日子十分愉快,因为她读书用功,从来没有对不上王先生的考问,因此王清也对她颇为满意,面对她时神情越发和煦。齐宁和齐乐待她也很和气,尤其是齐宁,时不时还给她带糕点什么的,也常与她说话。傅家小姐待谁都客气,总是温温柔柔知书达理的模样,沈西泠同她处得也很平顺。甚至连赵瑶最近都没有对她怎么不好,因为她的脾气全被傅容一个人引走了,顾不上生沈西泠的气。
至于赵瑶为何同傅容不对付,这个事情就要说到齐老夫人身上。
沈西泠最近才从齐宁那里晓得,傅家小姐原来是齐老夫人的娘家人,论起来还是她的侄孙女。齐老夫人有意撮合傅容和齐婴,因此最近下学的时候,时不时会打发自己身边的大丫头鸳鸯来请傅容到老太太屋里坐。
这坐不是白坐,听说齐老夫人还时不时把次孙叫到屋里,让两个人时常见面,赵瑶就因为这个事儿对傅家小姐很不待见,只是碍于傅容是比她出身更高的贵女不好发作,只得在上课的时候一直瞪着她的后背,还因此挨过王清的一顿训斥。
实则傅容也挺冤枉,她虽的确在老太太那儿同齐二哥哥见过几回面,可有一多半儿时候是左相和尧氏也在的,并没单独同齐婴说上过几句话。
有一回倒是只有他在。
那是昨日了,鸳鸯去找傅容,说老太太找她过去坐,她到的时候齐二哥哥已经在了,正在陪老太太说话。
傅容进了门,向老太太行了礼,又同齐婴问了好,随后被老太太拉着随她一起坐在坐床上,齐婴则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傅容搂着齐老夫人的胳膊,笑问:“老太太这是同二哥哥说什么悄悄话呢?能否也捎上我?”
齐老夫人疼爱地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说:“我们能说什么悄悄话?是你二哥哥明日要去南陵,那地界不安泰,我正替他操心呢。”
傅容听言愣了愣。
南陵郡如今可的确是个不太平的地方,去年大梁大败于魏的石城便在南陵。如今高魏仍在江对岸陈兵,时不时与南陵守军小打小闹一番,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打算着再打一场大仗。
傅容看了一眼齐婴,眼中露出担忧的神色来,问:“南陵有兵乱,二哥哥既是朝廷大员又并非武官出身,何必亲自去那地界涉险?”
“我也是这个意思!”齐老夫人沉沉一叹,“朝廷可真是把他一个当三个用了,每日熬在官署还不够,如今还要让他去南陵!等再过个几年,难道还要他带兵去打仗不成?”
齐婴听祖母当着外人的面如此说朝廷,心中觉得不妥,刚皱眉要劝,还没等开口就被老太太打断:“你可莫再为你那个朝廷说话了,这事儿再是掰扯也是你那个朝廷办得不周到——再说容儿也不是外人,我当着她的面说几句心里话又怎么的了?”
齐婴心知劝不住祖母,索性不再多话。
傅容看了看二哥哥的脸色,又劝齐老夫人道:“老太太快别气了,二哥哥得陛下倚重,也是好事。”
齐老夫人听到这儿又是一声长叹,瞧了次孙一眼,话里有话地说:“敬臣能护国安民,我自然是欢喜的,只是他如今太忙了,却耽误了自己的事。人都说先成家再立业,我只盼着他能找个可心人儿,夫妻和睦子孙满堂,这便再好也没有了。”
齐老夫人的心思在座的人心里都有数,傅容也一早就明白,这时听了老太太这话,忍不住悄悄看了齐婴一眼,见他正端起茶杯喝茶,面色沉静滴水不漏,看不出喜或不喜。
傅容微微垂下了眸。
傅家人听说齐老夫人有意让傅容嫁进齐家后都很欢喜,家中的长辈没有不答应的,傅容的哥哥傅卓也觉得这门亲事很合适。傅家如今衰落,比不得齐家如日中天的势头,倘若她能嫁给齐婴,那么傅家往后数十年的前程便有了保障。
傅容的兄长傅卓说过,齐敬臣这样的人,唯有如雪间松柏那样的女子能够与之匹配。寻常女子太过柔弱,做不了齐敬臣的妻子,世家贵女中唯有傅容,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堪为齐二公子的良配。
诚然,傅容确是个很不寻常的贵女,倘若她生而为男子,当可登上朝堂光耀门楣,即便身在闺阁,也是一朵不落流俗的君子兰。她愿意嫁给齐婴,却不同于六公主萧子榆对齐婴的痴爱,也不同于赵瑶对齐婴的仰慕,她只是看中了嫁给他以后她和她的家族所能获得的东西——她根本不在意齐婴是否喜欢自己,只在意他愿不愿意娶她。
她就像个绝佳的政客。
眼下傅容摸不准齐婴对这桩婚事的态度,不愿冒然行事让自己落了下乘,遂也没接齐老夫人的话。老太太见两个孩子都闷葫芦一般不说话,心头也是气闷,又见敬臣起了身,说:“祖母有表妹陪着,孙儿就先告退了,明日出行还有些东西未收拾,得再去打点。”
齐老夫人见他神色匆匆,像是真有事要忙的,一时又不好不让他走。她这个孙儿虽然年纪轻轻,对她也一贯孝顺,可是脾气却让她这当祖母的都有些拿捏不准,心里也担忧将他逼得紧了惹他不快,斟酌再三还是无奈地允他走了。
齐婴走后,老太太却仍心中郁结,拉着傅容的手,说:“容儿,你与姑祖母交个底,你对敬臣是个什么意思?他如今这般的忙碌,我是好不容易才将你二人凑在一起,他不说话你也不说话,莫非是不愿意嫁给他?你照实了说,不然我老太太岂不是在这儿瞎折腾白忙活?”
傅容瞧出来齐老夫人有些动了气,想了想,说:“老太太别生气,是容儿不懂事了……”
傅容低垂着头,嘴上说着认错的话,脸上的神情却是委屈。这般的委屈神色便提醒了老太太,她傅容其实并没有什么错,反而还因遭了齐婴的冷遇而受了委屈。
齐老夫人素来爱护娘家人,见了容儿这般委屈神色,心中更怜爱她,又为自己方才在她身上撒火觉得歉疚,道:“我们容儿没有错,是敬臣他——唉……”
傅容见老太太顺着自己的意思转过了弯儿来,心中一稳,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姑祖母也别怪二哥哥了,他与六公主之间……那也确实是没法子的事情,是容儿不配二哥哥。”
这话一说,齐老夫人更觉得傅容是对敬臣有意,如今是伤了心。她连忙宽慰了她一番,又颇有些生气地说:“那六公主也真荒唐!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行事竟那样孟浪,陛下却也不管,净指望着用这么个女儿拴住敬臣,还真当我世家是好欺的了!也不想想当年南渡时是倚仗了谁他们才能坐住今日的江山!”
当年立下奇功、让傅家一举翻身的傅晋正是齐老夫人的弟弟,她这一辈上的人,正经历了世家崛起、皇室衰微的过程,骨子里对世家的骄傲最深、对皇室的轻慢也最深。她倒不懂什么朝堂之事,只是不想让敬臣成为帝婿——公主有什么好?哪里比世家的女儿金贵?
傅容默默听着齐老夫人对皇室的非议,并未搭话,齐老夫人以为她还在伤心,又劝道:“容儿乖,你心中大可不必存这番疑虑,敬臣的婚事我不点头,就算是公主也别想进齐家的门儿!”
傅容低垂着头,眼中划过一丝笑意。
她与萧子榆自幼就相识,知晓她对齐婴多年来的情谊。萧子榆防着身边所有未嫁的贵女,不许任何人靠近齐婴,却不曾防备过傅容,一直以她为自己的手帕交。傅容不想直接与萧子榆起冲突,如果齐老太太能为她解决这桩麻烦,倒是为她省了许多功夫。
只是,除了那萧子榆,傅容还有另一桩担忧。
她抬起头看向齐老夫人,眼中露出忧郁之色,道:“姑祖母这般照顾容儿,容儿很是感激,只是这姻缘之事素来不好勉强,二哥哥若不喜欢我、喜欢旁人,我再将他绑着也没意思……”
齐老夫人一听,又竖起眉,问:“这是什么话?敬臣心里竟有了人?”
傅容又垂下眼睑,露出为难的神色,齐老夫人一看更是着急,连连催促她快说。傅容犹豫再三,纠结着道:“这种事,我也不好乱说……就是那位方家的文文妹妹,二哥哥对她很关照,我想着,或许……”
她顿住不说,却撩拨得齐老夫人浮想联翩。
她回想起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小丫头,生得的确是美貌异常,漂亮得不像个真人。仔细想来的确奇怪,敬臣那样冷清的人,竟会将这个孤女接到身边来照顾,就算那位方大人对他的恩情再重,给一笔钱也就是了,这样周折属实有些不同寻常。
她原本琢磨着这小姑娘年岁还小,应当不至于,可是真要说起来,十三岁就嫁人的姑娘家也是大有人在,那方家的倒也算不上多么小了,若再过上几年……
齐老夫人的神情严肃起来。
傅容默默看着她姑祖母渐渐沉郁起来的脸色,心中越发安稳下来:她要攀住齐婴这根高枝,这条路上出现的其他磕磕绊绊她都要想办法铲除。
而且哥哥早已教过她,像这样容易惹麻烦的事情,最好不要亲自动手。
不过傅容近日来观察,又觉得也许是自己草木皆兵了,齐婴倒也未必对那方家的孤女有什么其他的意思,除考试那天以外他再没来见过这小姑娘,倒像是忘了有这么个人一般,想来真就只是照顾一下恩人之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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