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小炭炉上茶水烧滚了咕嘟咕嘟的声响。
沉默地坐了好一会儿的范闲看着对面的许朝暮似乎已经平静下来,捏着桌上的羊羹慢慢就着茶吃起来,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你倒缓得快,我还以为你要再多说服我一会儿的。”
“说服什么?”许朝暮抬头挑眉:“话说到这里,你还会劝他收手,任由宰割不成?”
范闲叹了口气,端起桌上自己面前那杯,放了好一会儿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下去。
“我还能依稀记得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的一个桥段,那场景是一个摄影展,在一张照片前面。”
范闲听许朝暮提起这个,稍微起了些兴趣:“什么样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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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一个男人手里端着枪,枪口指着另一个双手高举的男人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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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电影里,一个女性角色在这张照片前问了主角一个问题。”许朝暮端起茶杯,微笑着看了范闲一眼:“如果让你选,你会选择做其中的哪一个?”
范闲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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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都会选择做那个端着枪的人吧?”许朝暮笑了笑:“因为拿着枪的可以选择开枪还是把枪放下,被枪口指着的那个却只能祈祷另一个人的心情和怜悯。”
“……的确。”范闲叹了口气自己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谁不想将命掌握在自己手里?”
许朝暮眉头松开,脸上的笑轻松了一点儿:“是啊,到了那个境地,谁甘心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旁人的施舍上呢?”
范闲突然笑了一声,看着许朝暮摇着头叹道:“你还真是跟你说的一样,选了个极好的时机……连我自己现在都想要培植势力,斗上一斗争上一争,那有什么资格立场让别人放手?不过,能让你费这么大力气就为了跟我说这些,你还真是看得起我啊!”
“我从不想也不愿意与你为敌。”许朝暮跪坐在对面认真的看向范闲:“这是真心的。”
范闲笑出声来,摆着手叹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不是真心的,就算是老乡,我也早就不跟你来往了。”
许朝暮抿唇一笑。
“也是因为你家殿下没有害过我和我身边的人。”范闲向后一仰,双手撑着铺着的软垫仰头看着屋顶:“不然我可能还真没这么好说话。”
许朝暮笑了笑站起身:“今日打扰小范大人休息了,时候不早明天还要启程,我让花烛备上了点儿蜂蜜牛奶,正热着,权当拉你今晚听这一堆的谢礼,喝了早些回去歇息。”
没等范闲说什么,许朝暮就已经起身去不远处的小厨房取了。
等端来的时候,是两个暗色的陶杯,衬得里面洁白飘着乳香的牛奶格外诱人些。
范闲也没客气,端起来喝了两口,虽然滋味不错,他却还是翻了个白眼:“你这是话说完了就不待见我赶我走啊。”
许朝暮也松下心绪白了他一眼:“真赶你走我应该用扫帚,做什么浪费我的蜂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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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让他早点儿回去休息还真是好心,毕竟如果按照剧情……明天出城后可还有被逼到绝路的沈重的一场厮杀呢。
范闲仰头一饮而尽,伸手擦了擦嘴上沾着的蜂蜜牛奶,抬头看了一眼正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喝着的许朝暮:“许朝暮。”
“……嗯?”许朝暮被叫得一愣。
“你在上京做的这些事儿,瞒不住使团里……哦,当然,你压根儿也没想着瞒。我……不是很看得明白这里面的用意。”他以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会更低调些才是。而事实上,若不是为了亲口跟他说今晚的这些话,她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千里迢迢来一趟北齐上京城。
许朝暮笑了笑,又喝了一口自己杯子里的蜂蜜牛奶。
“我并不是一定要管你要做什么。”范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但作为老乡,作为朋友……”
“……谢谢。”
范闲抬头又看了仍旧微笑着的许朝暮一眼,又是泄气地一叹:“让我猜猜……为了李承泽?”
许朝暮挑了挑眉头,看着范闲没有说话。
说起来,真是难得,范闲直接念李承泽的名字,他一贯是称呼二皇子的。
“你对他还真是掏心掏肺啊,那……”
“嗯?”
“他对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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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朝暮愣了一下,然后低低地笑了一声:“重要么?”
这回轮到范闲愣住:“……不重要?”
“先不说……我跟他最开始便是合作的关系,只是到了后来……就算是如今,我喜欢他,我心疼他,我为他做这些事,说到底也都是我一个人的事,他没有必要非要回应不可。”
范闲张了张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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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朝暮低垂下眼,看着自己捧着的杯子里的牛奶,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安全,我便放心,他快活,我便欢喜。说到底我这样最终守着护着的,是我自己的喜乐。既是为的我自己的心情,哪里就一定需要他来承担?”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
他恍惚间想起了一首诗。
我爱你,与你无关。
这话说得轻巧,但又有几个人能真的做到?
“而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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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许朝暮捧着杯子,叹了口气:“他啊,其实有点儿……像是刺猬。就算心里一直期待能有人真心相待,但多年的打磨困境里,身上早就竖起锋锐的尖刺。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走进他的心,说容易也容易,可若说不容易,也是真的不容易。”
范闲默默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眼前这位难得打开话匣子倾诉的老乡慢慢说着。
“我与他认识许多年来,最初……作为合作伙伴,他也疑心过我防备过我,不过,人之常情。一开始我也曾试图,把他当成单纯的故事里的人物看待,只是后来……”许朝暮闭了闭眼,轻轻笑着喃喃了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啊,是我矫情了。”
范闲倒是没有对“故事里的人物”有什么反应,错过了唯一一次探知这位老乡真正来历的机会。
不过,倒也没什么损失。
“我一直很清楚,对我而言,那‘不容易’,主要是两个原因。”
“哦?”
“我也不瞒你,我的安排我的人手,我藏着的力量……如今只是让你知道了一小部分,但是他大部分都是知道的。”
范闲挑了挑眉头,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杵着下巴:“哦,不意外,然后?”
“所以才难啊!”许朝暮还是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并不在意:“因为他知道我最初找上他虽说是合作,但说到底他不是我唯一的合作人选,我完全可以找上别人。而且……就算是现在,看起来我已经卷入乱流之中,但真想要脱身,虽是可以,不是身不由己,不是逼不得已,我若想走……他觉得他留不住我。”
“呦呵?”范闲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感叹了两个字没,倒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
李承泽要是留不住许朝暮,这世上可能没有人能留住这个没有亲人没有牵挂的许朝暮了。
“我其实也想过的,如果我是个,自己没有多少势力实力,很容易就能捆在他身边,估摸着这辈子都会荣辱与共的,大约要容易许多吧?只是……只是先不说我若没有这些个能耐,便根本不能帮上真正处于危局之中的他什么,就算不说帮他的事,只说我自己……也不愿意成为那么个只能随波逐流依附旁人的角色。所以……因为这个多添上许多困难,应该的,我心中明白。”
范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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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朝暮说的……的确很有道理。
“那……另一个原因?”
“……早几年,我跟他吵过几次架,嗯……吵得挺凶的,几乎不可开交。”
“咦?”并不知道早些年许朝暮和李承泽怎么相处,去了京都之后见到的都是他们两人之间的“和谐”气氛的范闲有些疑惑:“你们还吵过架?”
“怎么会没吵过呢?”许朝暮仍旧笑眯眯地,眼中带上点儿感慨回忆:“尤其是我们合作之初,为了许多事情的决策和手段,有过不少分歧的。你知道,皇权争斗夺嫡之争,底下接着的党派林立权势弹压,从来都不是什么干净的事,我明白,我理解,我自己也会用很多手段,但是……”
“但是?”
“但是有些……也许在有些人看来很可笑的坚持,我还想咬牙撑一撑。我总觉得,底线是不能抛的,一旦越过了那条线,不管是因为什么,不管如何告诫自己只此一次,却都已回不去了,那之后……堕落也许就会格外快些,用不了多久,就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范闲抿着嘴点头,对于许朝暮的这话,他十分赞同。
就像曾经他与王启年说过的,人若没了底线,与禽兽何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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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有些事有些想法我咬着牙不肯退让,甚至逼急了其实也坏过他的计划。那时候他就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都会依着他帮着他的,我有自己的主意。”
“……但我看如今的二皇子殿下,不是什么……”
许朝暮转头看向范闲,微微一笑:“人与人相处,尤其是我们这种合作,总是要有彼此包容甚至彼此退让的情况的。他要真是个一意孤行不肯……我大概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模样了。”
范闲又想翻白眼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许朝暮这是在炫耀来着。
但是不得不说,范闲也觉得……
在跟许朝暮的多年相处磨合之下,也明白有所为有所不为的二皇子,更让他放心些。
“所以啊。”许朝暮重新捧起先前放下盛了蜂蜜牛奶的杯子,里面的牛奶已经不再那么烫热:“我很清楚让我离走进去,更困难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放不下,不愿意妥协。所以……再如何艰难都不意外,我不会觉得不平,也不会觉得失望。”
“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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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许朝暮看过来,范闲觉得她这时候的眼睛,格外发亮:“我不觉得我等不到。”
范闲挑了挑眉头,觉得先前吃下去的点心喝进去的牛奶有点儿噎,想了一想还是勉强硬气点儿地试图吐槽:“……你现在还管人家叫‘殿下’呢。”
许朝暮笑眯眯地:“因为我也在等啊……等他亲口告诉我,让我唤他名字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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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你,与你无关》,德国女诗人kathinka zitz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