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作者:浣若君      更新:2021-07-03 08:33      字数:2949
  至于郭嘉一个人入宫之后, 是怎么降服东宫那些人的, 夏晚和梁清并不知道。在他入宫之后, 宫城里发生过什么, 夏晚也不知道。
  等到天将黎明的时候, 雨才渐渐停了。
  夏晚在雨中的皇城外整整站了半夜, 也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只看到不停有东宫侍卫,或者内侍,宫婢模样的人往外逃着。
  再等到天色大明时, 大约宫里想跑的人跑的差不多了,梁清从城外调的援军也来了,这时候夏晚才敢跟着梁清一起, 入宫。
  宫城之中处处石漆燃烧过的残烬, 空气中也是一股淡淡的石漆焚烧过后的刺鼻味道。
  但整座皇宫极为干净,叫雨水冲涮了一夜之后, 太阳升起来, 石板上的水纹叫阳光照亮, 耀眼而又刺目。
  雨水冲涮掉了一切痕迹, 若非偶尔清理兵器, 抬着伤员的人走过,没人相信这带着雨后泥草香的宫城里昨夜发生过叛乱。
  夏晚解了身上梁清送给的雨蓑扔在太极殿外, 深吸一口气进了殿,这偌大的, 平日里总是站满了人的宫殿中除了梁清所带的驻兵, 内侍和宫婢已经全给清走了,所以显得格外空旷,冰冷。
  再往里走,才是老皇帝的卧榻。
  郭嘉一袭束腰白袍,就站在皇帝的床榻前,而等不及登基就篡位的李昱霖并不在。
  夏晚于是走了过去。
  初到长安时,夏晚所见的老皇帝,身板挺直,神彩熠熠,虽说年近七十,但瞧面相也不过五十岁而已,然后,一天又一天的,他疾速的衰老着。
  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着他沟壑横生,白发如银的脸,夏晚一时之间竟没能认出来。
  不用说,皇太孙谋反被抓,能登大宝的,就只有李燕贞了。
  方才在殿外时,夏晚就听梁清说过,说皇帝准备退位做太上皇,要让晋王登基。照此时病恹恹的李极,应当是真的。
  皇帝,天下最尊贵的人,此时躺在张窄床上,虽说锦被上绣着五爪团龙,枕头里垫着龙涎香甚,便捆手的那根绳子,也是最好的蚕丝质成的。可他看起来那么孤独,那么无助,而且,很快就要离开自己坚守了二十年的这座宫殿,被挪到属于后宫的栖凤宫去了。
  因为他主动退位,皇位,此时将要归予他的儿子,李燕贞来继任了。
  郭嘉一脸胡茬,因为他臂生的格外长,又习惯要用力,两腋撕开,露出里面沾了汗与雨的中单衣,一夜横生的胡茬,再兼那深沉冷漠的眼神,让夏晚瞧着格外陌生。
  分明在甘州重逢时,她都觉得他还是当初那个轻狂少年,到长安之后就不一样了,他时而也有曾经的顽皮,但更多的时候,那双修俊的眉宇间藏着的,就是他此时看着皇帝的那种冷漠和空洞。
  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了,想过篡权吗,或者说,想过走李极的老路吗,夏晚完全猜不透,也看不出来。
  就在皇上阖上眼皮,像是睡着了时,郭嘉走了过来,低声说道:“你照料着把他挪到栖凤宫去,王爷今日就要登基,一切都得由我来主持,只怕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好不好?”
  皆叫雨洗了一夜,夏晚头上所有的发饰全冲雨给冲掉了,一头半湿的发及腰而披,只觉得无比的疲惫,毕竟活着的,死了的,荣耀的,或者沦为阶下囚的,都是她才刚刚寻回来的亲人。
  在这场争斗中,上至皇帝,下到李燕贞,没有输赢,全是失败者。
  她在大雨中,在城门外整整站了一夜,此时也撑不住了,本是欲要往前迈的,差点就摔跌在地上。
  郭嘉两手将她撑起来,放她坐到皇帝的榻侧,问道:“可是不舒服?”
  “倒不是不舒服,只是不知道这前路将要如何走下去。”夏晚道。
  她不确定李燕贞药丸里的水银是否郭嘉加的,也不知道李燕贞及位之后,他们一家三口将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这权力的漩涡就像泥潭一样,似乎只要踩进去,就没有人能够干干净净,毫发无伤的抽出脚来,任你再聪明的人,也总有被人算计的一天。
  就比如李极,自恃绝顶聪明,身边还有个文贞慧眼如炬,可也落到了今天的地步。
  夏晚从未有一刻,尤如此刻一般贪看郭嘉的脸。
  他实际上性子并不好,从小骨子里就藏着深深的自傲,又冷漠,但论滑头,大约谁都比不过他。虽面貌生的俊朗,但为人远不及孔成竹那般温柔,也不及孔成竹更懂得用言语去讨好女子。
  他是天生的战神,能用力量攻伐的,就绝不会多费语言,所以至今,夏晚都没听他说过几句关于情爱的甜言蜜语。
  随着李燕贞的登基,他是会安心做个驸马,还是仍将站在这太极殿中,站在权力的漩涡之中,夏晚并不知道。
  郭嘉出了殿,她于是也跟了出来。
  郭嘉也不避走,直接从丹陛所雕的龙脸上往下走着,本是欲要出宫迎李燕贞的,总觉得身后有双眼睛盯着,回过头,便见夏晚还是昨日那件牙白的衣服,乌发蜿蜒着,素素净净站在大殿的红柱下,美的像朵白芍药一般,两眼中满噙着悲伤,仿佛生离死别一般。
  上一回叫她这样看着,还是当初他要离开红山坳,赴河口救郭兴的时候。
  郭嘉于是折了回来,道:“此事拖延不得,只要王爷登基,大宝稳定,我就去栖凤宫找你。”
  夏晚深深点头,道:“好。”
  郭嘉下了丹陛,到次一台的丹墀上,再回头,便见夏晚依旧在哪儿站着。
  他还急着要去晋王府,把病重的李燕贞给带到宫里来,以稳朝纲。
  再走了两步,蓦然回头,郭嘉便见正要转身,她居然两眼都是泪。不得已,他又两步奔了回去,柔声劝道:“等你爹登基了,我就带你回水乡镇,好不好,这样你总该放心了吧?”
  夏晚摇头,但依旧在哭。
  郭嘉还甚少见夏晚哭过,也从未见她如此无助过。她仰面看着他,并不说话,手背揩了把脸,泪依旧往外涌着。
  她看起来也是疲惫之极,想靠进他怀里休憩片刻,可又强撑着,背挺的直直的。
  他于是道:“晚晚,你究竟怎么啦?”
  夏晚推了郭嘉一把,道:“无事,你快去吧,记得早去早回。”
  终是她先进了殿,郭嘉才走。
  夏晚始终觉得脚使不上劲儿,直到郭嘉走后,褪了脚上那只湿鞋,才发现自己右脚的小脚拇指不知何时叫利器割伤过,大约脚浸泡在水里的时候,血已经流干了,此时只泛着个白白的伤口而已,但半只小指腹都给割掉了。
  在这玉堂金阙之中,又冷,又饿,最盼望的,居然是一口热粥。
  宫中乱成这个样子,御膳房压根就不做饭的,所以宫里连饭都没有。
  梁清惯会弄吃的,如此乱的时候,还替夏晚弄了热腾腾的粥来,夏晚揭开一看,是鲍鱼燕窝粥,闻着一股子的姜气。吹着烫起吃了一口,从心暖到了胃。
  皇帝此时还昏迷着,梁清和他手下的金吾卫们想办法,是准备要把皇帝从这太极殿给挪出去了。
  他忽而侧首,道:“年姐儿,你今儿怎么了,失魂落魄的,是昨夜在宫门前吓着了?”
  夏晚抿了口粥,摇了摇头。
  抱着只砂锅,于这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她才算找着了点暖意。
  夏晚不是叫宫门前的生死离别给吓怕了,而是叫帝王家这平日里看似和和美美,天伦恩爱,可变起脸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无情给吓怕的。
  她在红山坳的时候,便夏黄书是那样无情一个爹,她依旧养了他十年。孙喜荷那样的娘,她到如今还带着。郭兴和郭旺那样的兄弟,只要他们回来,她依旧是他们的嫂子,会给他们一张床睡,会给他们热饭吃。
  就算郭莲,两度险些害死她,可她是亲人,是郭嘉的妹妹,她抓到了也只会放出去,不会伤害她分毫。
  她所经历的亲人情义是这样的。
  当郭嘉站在流矢箭雨中时,她确定自己是爱他的,若非梁清将她拽住,她就冲过去了,傻子一样,也许不过白白送死,可便死,也绝不会叫他死在她前面。
  因为他除了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亲人,和李燕贞,孙喜荷一样,天下间再亲没有的人。
  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格外的害怕。
  在他亲手把她的父亲推上皇位之后,夏晚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这个公主,将来会不会成为明月公主那样的公主,而郭嘉,会不会成为李极那样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