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青番外【二】
作者:
九鹭非香 更新:2021-07-03 10:16 字数:5747
天亮之际, 山上传来了寻人之声。尘稷山上一夜喧嚣, 无恶殿上魔道的狂欢与戏月峰的大火天没亮就传遍了整个江湖, 而山门前, 都属于他们两人的荒唐与疯狂却无人知晓。
墨青将唯一系着他身世的小银镜挂到了路招摇的脖子上。她沉沉睡着, 不省人事。
他其实心里是忐忑的, 该怎么面对清醒的路招摇, 若是她回忆起了今晚的这些事,她又会怎么处置他?留下他,或者……驱逐他?
若是前者, 当是他所期许的最好,若是后者……
看着司马容带人来找到路招摇,然后带走了昏睡不醒的她。墨青只得如往常一样隐于他宽大的黑袍当中, 退去一旁, 静静的目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的日子,便是如同等待判刑般难熬, 可墨青没想到, 路招摇昏睡半个月之后, 一觉醒来, 竟然忘了半月前的那场疯狂。
她不在假装, 因为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墨青才知道, 原来他自小带在身上的那面镜子,竟然能窥探人心。
他探看到了路招摇的心, 她确实什么也不记得了, 怎么在无恶殿上狂欢,怎么烧了戏月峰,怎么下的山,怎么与他一夜荒唐。她都忘了个干净。
所以,自然也谈不上要如何处置墨青。
他哭笑不得。
他不安了这么多天的事,对于路招摇来说,却是一场梦……也不如。
不过,能有什么办法,这就是路招摇啊。他喜欢的路招摇。
然而这件事情了罢,那面送给路招摇的窥心镜,却又是让他有点发愁。他知道不应该让镜子一直呆在路招摇的脖子上,因为,他即便坐在山门前守着阵法,偶尔都能听到她在无恶殿上感慨:“哎,袁桀这老头子话也太多了,改天找个由头将他支出去,别回来开会了。司马容怎么又在提我喝酒的事,好烦啊。让十七把他的嘴和袁桀缝在一起吧。咦,十七最近胸好像长大了,该给她整个肚兜了……”
他就这样面对着风火呼啸的杀阵,一个不经意的笑了出来。
他应该把那面镜子拿回来的,因为路招要肯定不喜欢自己的心事被人窥探。
可他该怎么说?
门主,你把我送你的定情信物还给我吧。这话他无从解释,也无法开口。而且……每天能听到路招摇的心声,对于枯守山门的墨青来说,实在……
太有趣了。
像是老天爷的恩赐,让他能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路招摇,他坐在山门前,眸光望着远方,可内心却在悄悄的,隐秘的,像个偷窥者,充满愧疚却又控制不住的探看着那个他碰不到,触不了的人的内心。
这让他上瘾,也让他越发无法自拔。
他那么爱路招摇,所以不管她任何的想法、心念,他都觉得那么可爱。可爱得让他时时刻刻都想拥抱她,亲吻她,如果可以,他愿将她想要的所有美好,都取来,为她拱手奉上。
只要她开心。
可是当路招摇将琴千弦带回尘稷山的时候,墨青却发现,原来,他并不是能容忍她所喜欢的一切。
他为此而感到愤怒,然而不过片刻的愤怒之后,他便陡然惊醒,他其实是没有资格去愤怒的。
他与路招摇之间不只是隔着尘稷山的数万长阶,她是天上月,不属于任何人,更不可能属于他。他站在山门前的长阶上,极目远眺,面前尽是风火雷电,杀气四溢,而他脑中路招摇的心声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此时在看着琴千弦,她在琢磨,世上怎有人能美到如此地步?
墨青垂下头,黑袍遮住他的脸。
他看着自己黑纹密布的手背,凉凉一笑,看,他多么丑陋。
琴千弦第二天就被放走了,路招摇让暗罗卫将他押下山门,山门前的阵法熄灭,为他让出了一条宽阔大道。
墨青在角落里看见了他,素衣素裳,神色淡漠,仿似世间一切都不会留在心上,只一眼,墨青便知道为何路招摇会欣赏他。
而在琴千弦离开的时候他谁也没看,唯独一侧眸,扫了墨青一眼。很多年后墨青想起琴千弦那一眼,似有感悟,或许在那个时候,琴千弦便发现了他的非比寻常。而却在回山之后,便生了心魔,再无暇顾及身外之事。
在那之后,尘稷山一如往常,墨青也依旧守着山门,小心翼翼的窥探着路招摇的内心。
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就像与路招摇的那一夜一样,都只有他自己知晓。那时的墨青只道自己是一个修为不高的魔修,他的寿命注定比很多魔修都要短。等他命数该尽时,他就将这些秘密,全部都带进坟墓,连路招摇,也不告诉。
而又是一个意料之外,他却不料未来有一天,路招摇竟然却会先从他的生命中离开。
万钧剑出世的消息传来。
适时司马容却一门心思陷入了与月珠的感情当中。
司马容在万戮门中朋友甚多,与路招摇的关系也极为密切,然则他却只对墨青一人提过月珠的事,从知道月珠是南月教的人开始,墨青心头便对这女子起了猜疑,然而看着司马容满眼爱意,墨青便也只能提醒他不要过于沉迷。
而墨青却是最没有资格劝诫司马容的一人。
事实上,月珠也却是如他怀疑的那样,就是南月教派来刺杀司马容的奸细,然而月珠却也对司马容动了情,她不肯杀司马容,被南月教强绑了回去。
当路招摇举万戮门之力前去剑冢之际,司马容正去南月教救人。
墨青不放心路招摇,便离开了山门,跟随众门徒去了剑冢。
剑冢外,所有人都听从路招摇的命令在剑冢之外抵挡其他门派的弟子,他便趁着混乱,借着窥心镜,探看路招摇的内心,避开了她关注的地方,偷偷跟着她入了剑冢之中。
仙门的埋伏忽如其来。可他们的注意力都在路招摇身上,墨青知晓自己修为低微,在路招摇与他们争斗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的藏好,他看着路招摇受了重伤,被迫躲在隐秘的石缝中时,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该出去,帮路招摇引开那些仙门中人,给她尽量多的流出时间,让她夺得她梦寐以求的万钧剑,然后就可以继续她的征程。
对墨青来说,这条命是路招摇捡回来的,能在最有用的时候为她所用,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只是忽然之间他很想在最后一刻的时候让路招摇看看他,他想让路招摇知道他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
便也算……是他对自己的一场交代。
他在路招摇面前现身,她防备之后,眸光亮了一瞬:“墨青。”她一口唤出了他的名字。
如同那日尘稷山下,阵法之前,她趴在他胸口上,轻声唤他名字一样。墨青的心口一瞬间便软了,酸软发涩,涩得疼痛。
她眼眸亮晶晶的盯着他:“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这话问得突然,墨青愣了一瞬,可很快就从窥心镜里听到了她的心声,路招摇平时心大,但实则却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能洞察人心,所以她能从他的行为里看穿他的想法。
她知道他内心深处的渴望,渴望她记着他。但又因为路招摇是个那么心大的人,对于那时的路招摇来说,他只是她的门徒,是她的棋子,所以她也能在看穿他的渴望之后,笑眯眯的盯着他:“你喜欢我,一定不想让我死在这里对不对?”
她想利用他。
墨青垂下眼眸盯住她胸前的小银镜,即便到这种时候,他还是觉得她抖小机灵的模样,很可爱。即便她是想玩弄他的性命。
“这个银镜便给你当做信物,今日你若能保我从此处安然离开,他日我必抱你在整个魔界傲视群雄。”
嗯,她开始给他画饼了。
偷看了她那么多年的所思所想,其实不用借助小银镜,墨青也能摸清楚她的想法的。
“你不用给我什么。”他压住路招摇要取下小银镜的手,“你把它留着吧,好好留着就行了。”
路招摇可以不用知道这个小银镜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用知道这个银镜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可以什么都不用知道,因为这些事情,他只要自己背负就行了。
而路招摇,只需要继续招摇的活着,偶尔看看这面小银镜,想到世上曾有他这样一个人就行了。
对他来说,这便足以慰藉多年来深藏的那些隐秘情愫。
路招摇望着他笑,努力让她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充满亲和力:“你帮我去引开那些仙门弟子,好不好?”
怎么会说不好呢,看着她对着自己展开的笑颜,墨青终是按耐不住内心的情绪,抬起了手,轻抚她脸颊上醉人的酒窝,像是饮了三千杯,让他有几分恍惚了神智:“门主,我可以为你放下一切,只要你安好。”
这或许,是他能对路招摇说出口的,最露骨的情话了吧。
可路招摇并不这样认为,她心头在不屑,她在想,他可以放下一切,不过是因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她的想法让他陡然回神。
是啊,除了这条命,他没什么可以献给路招摇的。
本是她捡回来的,也该为她而死。
墨青提剑走了出去,他拼尽全力引开了剩余的仙门弟子,可情况并不乐观,他知道,哪怕今日他便是将命搭在这里,微末的功力也无法保路招摇平安离去,他唯一的希望,便在剑冢里。
他且战且退,终于退至剑冢旁边,拼死爬上剑冢,脚筋被人挑断,他根本没时间喊痛,他握住破土而出的万钧剑,满手的鲜血流满了剑柄,一时之间无数气息如同利刃一样令他感到了近似凌迟的痛苦,痛苦仿似撕裂他的灵魂,让他再也无法按捺隐忍,拼着最后的性命,他一声厉喝,彻底将万钧剑从剑冢之中拔出。
登时!
剑冢之中魔气震荡而出,携着摧古拉朽之势,以毁天灭地之力,涤荡万里,无数仙门人在这剧烈的气息之中连痛呼也没来得及,便悄然化为灰烬。
墨青死死握住万钧剑,意图阻止它重新出世时的暴动。
不能再让它继续下去了,招摇还在……
“轰”的一声,剑冢坍塌,巨石掩埋了整个剑冢,然而在所有掉落的石块触碰到万钧剑周遭力场之时,瞬间化为齑粉。
大地轰鸣之声持续了许久,终是慢慢的安静下来。
墨青持着万钧剑,自剑冢之上站起身来,他回身一望,触目一片狼藉,剑冢只剩下了坍塌的碎石,而碎石堆里残肢遍野,血肉模糊,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是谁。
心头一股巨大的恐惧霎时蔓延墨青全身,恐惧如同跗骨之蛆,钻遍了他每一寸骨头,最后蹿上了他的天灵盖,让他整个大脑嗡鸣一片。
他撑着万钧剑,那把举世闻名的上古魔剑已经认了主,而此时他却只当它是拐杖一般撑着,支撑着他摇晃的身体,让他向前行。
他在碎石与残肢中寻找着:“招摇。”他空空的唤着这两个字,万钧剑毁掉了一切,他甚至连回音也未曾听到。
“招摇……”
他并不知道她在哪儿,只是隐约感觉方才她似乎站在这儿,于是他跪了下来,以手掘石,不停的往下挖,往下找,找了整整一天,袁桀领着暗罗卫寻来,见万钧剑被墨青随手丢弃在乱石堆里,而褪去黑纹封印的墨青还跟疯了一样挖着石头。
来不及问任何话,袁桀领着暗罗卫与众门徒在剑冢寻了三天三夜,几乎将剑冢上的碎石都搬空了,终于在最下面,发现了染了血的小银镜。
墨青看着那银镜,一言未发。
而旁边的袁桀也终于放弃了寻找路招摇的尸体,他命人将万钧剑取来,带回万戮门,可却陡然发现万钧剑已经认主,而主人,便是墨青。
袁桀勃然大怒,当场叱问墨青为何要害路招摇。
墨青只望着那面小银镜子,静默不言。
他在仔细的听,可无论如何,不管他如何再仔细的去用心听,也听不到银镜传过来的声音了。
那个配着银镜的女子,已经不见了。
袁桀问他,为何要杀路招摇,墨青无言以对。当袁桀怒而举起青钢杖的时候,他也没有反抗,死在这里也无所谓。他珍藏在心底,本欲倾尽所有相护的人,最后却因他而死。
他该陪了这条命的。
他该死。
而万钧剑却救了他。
在袁桀即将一杖击碎他头颅的时候,万钧剑横插而来,挡开袁桀,浮在墨青身前,镇住了周围所有的人。
多可笑,万钧剑在保护他。在他已经不需要任何保护,没有任何畏惧的时候,万钧剑竟然保护了他。若是刚才,能这般护住招摇……
他被袁桀带回了万戮门,袁桀主张要将他推上鞭尸台斩首,为门主报仇,然而从南月教归来,断了一条腿的司马容却护住了他。司马容说,路招摇曾下过门主令,谁能杀了她,谁就能当门主。
司马容力排众议,将他推上了万戮门主之位。
墨青其实并不想配合,他无意间听过司马容哄十七。
十七自打路招摇死后,便哭得肝肠寸断,抹眼泪将眼睛都要抹瞎了。他在背后,听到了十七声嘶力竭的质问司马容:“他杀了门主,你为什么还要护着他当门主,你也是叛徒,你也是对门主不忠!”
而司马容却说:“招摇出事,我知道,他会比所有人都伤心,我知道他不是故意的,而现在,能接手万戮门,能撑起招摇一手建立起来的这个门派的人,除了拿了万钧剑的厉尘澜,再无他人了。你不要哭,我知道海外有不死草,你去帮招摇寻一下,等你将草摘回来……”
十七被骗了,而墨青也明白了司马容执意立他为门主的原因。
多年师兄弟,他看穿了他心底的隐秘,也知道他对路招摇的感情,所以,为了不辜负路招摇一手辛苦建立起来的万戮门,他将门主之位,给了他。
“招摇没有完成的梦想,你接着替她完成吧。”
司马容如此说,墨青握着万钧剑,再无法拒绝。
他这条命,是路招摇捡回来的,如果无法为路招摇而死,那就守护着她在这世上留下的东西,直到力竭为止。
墨青拿回了万钧剑,魔王的封印破开,他寻回了自己该有的力量,浑身布满了的黑纹也全部消失,他在镜中看见了自己完好的脸,他不知道自己这模样到底算好看还是不好看,可不管好不好看,路招摇也已经死了,长得再好,也无所谓了。
除路招摇之外,所有人的目光,对他而言都微不足道。
他开始着手处理万戮门的事,开始学会使万钧剑,适应自己的力量。
他放出话去,三月之内,必屠南月教。
三月之后,他独身一身,闯入西南,血洗南月教,至此成为江湖之上,为他立威的一战,世人称他残暴更甚路招摇,然而只有他知道,当他染了一手血腥,立于尸横遍野的南月山颠时。
心头的空寂,更甚这荒凉的修罗场。
这人世,没有路招摇,他与地上匍匐的尸,又有什么区别。
适时夜月正凉,凄风似刀。
不管过了多久,回首一望,依旧是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墨青转头一望,司马容的院子里,路招摇与厉明书追得正欢,林明歌已经琢磨着在给小圆脸木头人把手上木头装回去了。
眸光忍不住微微一柔,他不愿意回想起过往,因为所有的过往,都比不上现今美好。
可也因为偶尔的回想,只用一点点,便足够让他更加珍惜现在的生活。
司马容在树下缓了好一会儿神,终究还是从墨青的话里走了出来,他复而又多问了两句:“月珠现在还在吗?”
“以前在,没生过什么变故,应当还在,只是她也看不见了罢了。”
司马容闻言,垂头似苦涩的微笑当中,却不经意带了三分甜意:“月珠甚痴。”
正适时,风一起,拂了司马容的发。墨青望着远处的路招摇,轻声道:“她在和你说话呢。”
司马容点头:“我听到了。”他垂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眸光微微有几分轻颤,“她和我说,她很开心呢。”
知道那人的魂魄所在,就会开始猜测身边没一阵风的意义,以前墨青如此,现在司马容也如此。不算哀伤,这倒是……一种别样的慰藉。
只要知道她在,荒漠一样的生活,霎时就变得稍微有趣一点了。
“喂!厉尘澜!”路招摇终于在那方逮住了到处乱窜的厉明书,“你儿子太调皮了,我是管不了了,给你扔了啊?”
厉尘澜闻言一笑:“扔了吧,日后我们再生一个便是。”
真庆幸,时至今日,他和他,还可以有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