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作者:八月薇妮      更新:2021-09-01 17:38      字数:6210
  上官直扫视楚昭,却见他当真就乖乖地站在原地,也不曾动。上官直心中想道:“这人玩什么花样儿?”
  楚昭望着上官直策马在前,便去看季淑那辆马车,原本冷静双眸,隐隐地起了微澜。整个人却仍未动分毫。
  一直到那马车骨碌碌地从跟前过去,楚昭都只站在原地,只是那目光紧紧地望着车帘,每当风吹车帘之时,便是他心惊肉跳之时。
  车轮滚滚而过,楚昭依稀看见了一缕青丝在跟前闪过,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心中,一片茫然。——她去了?
  她去了!竟连一面也不可得,霎时心凉如水。
  楚昭不能不识好歹,也不能不认清情形。
  那日上官直在皇帝跟前指认,楚昭本做好最坏打算。
  什么凤子龙孙,他不稀罕,只要不死,大不了再回边漠,他早就如此愿望,只可惜了凤卿……半生流落失所,他又不似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好不容易要享受父母关爱,却又揭起旧疮疤,皇家威严,颜面是极要紧不容玷污的,倘若知道昔日曾为戏子,怕是要翻天覆地,一世荣华,尽数又跌入泥污里。
  楚昭打定主意,纵然东窗事发,也要尽力将事情兜下,得罪上官直的是他,上官直最想要置之死地的也是他,只要他一力扛下,或许上官直不会那么针对凤卿,他再力争一番……
  只是未曾想到,事情竟会出现令人震惊的转机。
  事先的谋划准备,竟都成空,尽数没有用武之地。
  谁能想到——上官直竟空口白话,不曾揭穿凤卿的真实身份。
  楚昭何等精明,想到先前元宁同上官那一番执手相看,心中便有计较:元宁是他叫去驿馆看季淑的,元宁去时,上官未曾离开驿馆,哪里来的“初次相见”。
  必有缘故。
  因此楚昭顺着上官直所说,不愿忤逆他分毫。他说他罪恶滔天,他认,他说他胆大妄为,他认,他要他死,他也都要认。
  上官直陈情完了,怒不可遏:“请陛下给我一个公道!”又道:“我夫人是何身份,大概陛下也知道,若是此事给我岳父知道,必不会甘休!我不想要引发那泼天般的祸端,因此只跟陛下说明,还请陛下秉公处置!”掷地有声,万箭穿心。
  楚昭跪在地上,身子也不曾摇晃分毫。
  北疆尊皇虽怒,到底是自己的孩儿,换了别人,早就推出去杀了,但是此刻,……只好先安抚一下上官直。
  旁边皇贵妃看太子皱眉,却抢先问道:“特使,你说你当时见过明王,那便是说明王同昭王两个沆瀣一气了?”
  皇后面色一变,目光如剑看向皇贵妃,皇贵妃只当未曾察觉。
  上官直还未回答,楚昭却先开口说道:“并非如此,当时我只是将大哥找到……便急着要送他回来,此后我所为之事,他统统不知,都是我一人筹谋。”
  上官直便哼了声,皇贵妃皱眉,正想再追问,皇后道:“怎么,妹妹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庆鸾也应在其中横插一腿?还是说妹妹见庆鸾未曾在其中掺和,觉得遗憾?”
  皇贵妃僵了僵,道:“姐姐说哪里话,我不过也是想弄个清楚,而且大家伙儿都知道明王跟昭王两个素来极好的,因此也保不准……”
  皇后怒道:“**!你给我住口!你同永琰一直针对庆鸾,其心可诛!”皇后忍无可忍,顿时发怒。
  正当不可开交之时,皇帝道:“行了,都不必多说,特使已经说了只是昭儿一人所为,不用多牵扯旁人!”
  皇贵妃无声,皇后兀自愤愤,狠看了贵妃一眼,扭过头来。
  皇帝这才看向楚昭,说道:“你尽数都认了么?”
  楚昭道:“正是,请父皇责罚我便是了。”
  皇帝哼道:“算你这畜生还有些良心!来人!”
  不知行了多久,过了晌午,上官打马,跑到季淑车边上,将车停了,便跳上车,钻入里头。
  季淑正闭目养神,见他进来了,便睁开眼睛。
  上官讪笑,若无其事地道:“骑马骑得腰腿都酸了。”伸手捶腿。
  季淑不置可否。上官道:“车内也颠簸的紧,还惯么?”季淑点头,说道:“一切安好。”便不再言语。
  上官皱了皱眉,略想了会儿,就说道:“你为何不问问我,他们两个……下落如何?”季淑说道:“你说的是谁?”上官一拍额头,道:“啊!我是傻了,方才你是见过那位了……只是未曾想到,时过境迁,他的这性子倒是一点儿未变,难为那人还处心积虑地想他……”
  季淑望向上官直,有倾听之意。
  上官直停在此处,本就想让季淑留心,见她果然上心了,便一笑,说道:“那天你叫那位四殿下去通风报信,可是晚了。”季淑说道:“我醒来,你已经出去了,正好那孩子来看我……”上官直道:“那孩子?”面有笑意。
  季淑咳嗽了声,道:“既然他送信晚了,怎么凤卿却无事?”上官说道:“我不说,你便怎么也猜不到……其实太子邀我过府,果然是他不知从哪里探听到凤卿在东明之事,因此要我出面,做个见证。”季淑说道:“你当时答应了么?”上官说道:“他们这边的浑水,我本不想趟的……只是我见你……”季淑说道:“见我?”上官道:“我知道你恨他们……或者,你并非是恨祈凤卿……哈,好旧的名字,从此怕是要烟消云散了!嗯,我是说,你大概是恨那楚昭的,正如我也恨他一般。”
  季淑听了这名字,心仍忍不住抽痛了下。就低头。上官道:“我本拿不定主意,看你痛得晕了,就决意要给他好看,因此便答应了太子爷。”
  季淑叹息,道:“那然后呢?”上官直道:“我进了宫,正在讲述,那位四殿下便去了,他假意拉我亲热,却在我手心写了个‘止’。我来之前,在驿馆见过他,自知道他是去看你的,如今忙不迭地进来,怕是传达你的消息。只是……当时箭在弦上……”
  季淑点点头,道:“我也能想到,当时必然是紧张万分。”
  上官直道:“这是自然。可就是他这一来,促我在千钧一发之时,改了主意。”
  季淑道:“我不明白,当时不是蓄势待发无法挽回么,难道你会力挽狂澜?”微微地一笑。
  上官直道:“只要我愿意,又有何不可?只不过……哈哈,事到如今,我也有些想通,淑儿,多亏你派了他去通风报信,不然的话……恐怕这趟北疆之行,又会起更大波澜。”
  季淑摇头道:“你说的云山雾罩,我不明白。”
  上官直道:“你听我细细说来,其实在见过那位太子爷之后,我……又见了一人。”
  那天上官直在太子府中吃过了酒,出门欲走,却有人自门内出来,唤道:“特使留步。”
  上官直停步回头,却见是太子身边儿那个见识广博的商时风,据说是太子幕僚,风度翩然,长相儒雅。上官直还以为太子有何交代,便站定了等他。不料商时风前来,说道:“我正有事要往景安街一趟,不知特使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搭个车?”上官直略觉诧异,便点头。
  商时风上车,马车骨碌碌前行,商时风只管打量上官直,上官直觉得他目光有些古怪,就暗暗戒备。
  马车走了一段,眼见要到地方了,商时风才忽然开口,说道:“特使觉得太子为人如何?”
  上官直万没想到他竟问出这句,当下一怔,而后答道:“太子为人豁达风趣,且又雄才大略。”
  商时风笑道:“特使所言极是,太子的确是雄才大略,譬如,前度还曾跟南楚密使接洽,此事谁都不知。”
  宛如惊雷在耳,上官直心头一震,皱眉道:“既然此事谁都不知,商先生为何要同本使透露?”
  商时风道:“南楚同东明交界,亦离的最近,素来同东明水火不容,特使觉得,南楚派了密使过来,是为何?”
  上官直毛骨悚然,同聪明人说话,不用说得太详细。何况商时风已经点透,若是上官直还不明白,他这朝臣,也算是白当了:商时风这话,分明是在说太子跟南楚之人勾结,大有对东明不利之意!
  上官直心惊肉跳,却一时猜不透商时风的意思,若太子当真要跟南楚之人联手……必定是为了将来登基之后,拓展版图铺路,也是有的,可商时风身为太子之人,怎会说出这个绝密?难道……上官直瞬间在心中有两个猜测:第一,商时风可能是奉太子命,来说服自己当他们在东明的细作;第二,商时风也可能是以此来威胁上官,或者……交换什么紧要条件。
  但不管如何,他既然肯将这个秘密说给自己知道,必定是铺了后路,倘若上官直不从的话,那后果……
  上官直神色不定。那边商时风笑道:“特使大人不必忧虑,我对大人并无恶意。”上官直道:“那商先生意欲何为?”他哼了声,道:“莫非是太子看我先前在府中未曾应允替他们指认明王,故而才……”
  商时风微笑,道:“正好相反。”
  上官直皱眉,难道他们当真另有图谋?
  上官直如临大敌,沉吟间,商时风却向他凑过来,上官直忽地发觉他的眼角竟是微微上挑的,近看居然有几分妖媚意思,不由地微微往后倾身。商时风却一直靠到他身边,低声说出一番让上官直越发心惊的话来。
  季淑问道:“他说了什么?”此刻好奇之心当真被高高吊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上官直。
  上官直望着她关切之色,心中一动,便也向着季淑边儿上靠了靠,就宛如商时风当时的姿势一般,口里说道:“他当时就这般靠近了我,一直……”
  季淑见他越来越近,而她后退无路,便皱眉,道:“什么?”也不动,也不避。
  上官直倾身过来,靠在季淑耳畔,轻声说道:“就是如现在这般,他说:永琰太子野心勃勃,他若登基,必定跟南楚联手,挥兵东明,若是想要天下安稳,就要……”
  季淑的心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上官直靠的太近了,还是因为要听到绝密,一时心悸。
  上官直说话间,热热的气息扑上肌肤,钻入耳朵,他的声音也一点一点地,顺着望心里爬。
  上官直却垂眸,望着季淑近在咫尺的脸色,以那小到只能容她一人听到的声音,继续说道:“……就要另立新君。淑儿你猜,他看中的新君,会是谁?”
  季淑蓦地睁大双眼,上官直对上那双秋水般的眸子,一时失神,目光定了定,身不由己地顺着往下,便落在那胭脂色的樱唇上。顷刻间,上官直喃喃唤道:“淑儿……”心中有种隔了许久的东西,极快破土。上官直鬼使神差地转头,舔了舔嘴唇,便往季淑的唇上压落。
  128.合欢:一树红绒落马缨
  季淑并不闪避,只是垂眸,静静道:“上官。”声如玉石鸣琅。上官直动作一停,那红唇就在眼前,咫尺之间,却硬是半分也凑近不得。
  “不要如此。”她轻声说,声儿里是一股子淡漠。
  上官直心头一凉,抬头看季淑,那双眼里,平静无波,她也看他一眼,便转头开去,望着车窗外,“你该知道我的心意,我同你之间已是不可能的。所以……不要如此。”
  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撞成一团,肩头微微发抖,上官直身子僵直,仍旧是先前那个倾斜的姿势,却……
  “我不介意,你又何必。”他说。声音艰涩,一个字一个字,似是从喉咙里艰难爬出来的。
  季淑一笑,轻摇头:“不介意?”笑意渐盛,只是看着那树上红缨,迎风飘舞招展,眼角却已经有了水光,“一句不介意,便知道你在介意……只不过,这对我来说已不算什么,其实你也知道的,从头至尾,我不曾对你动心过,你我之间,不过只是一纸婚约,我从来都求你解除……如今,正是时候。”
  上官直愣愣地听着。风撩起她的鬓发,在脸颊上蹭动,季淑抬手,将头发丝拢在耳后,道,“你值得更好的人相衬,不必委屈自己。真的。”
  无端端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上官直张手将季淑拥住:“我只要你!”季淑皱眉,道:“放手。”上官直说道:“你也知道我们是一纸婚书,这边足矣,除了这个,我不求别的,你爱祈凤卿?或者楚昭,都使得,你从头至尾不曾对我动心,我认了!但你究竟是我的,谁也夺不去!除了我……”劈头盖脸吻落下来。
  季淑抬手,清脆一掌甩在上官直面上。
  上官直吃痛,停了动作,震惊看她。季淑道:“你忘了你自己期许的最初么?你是厌弃我的……就如我从头至尾不曾为你动心过,你对我的厌弃也是从头至尾的,先前同凤卿,现在同楚昭,你心中存着芥蒂,你不是个为女色所迷的人,我记得我醒来的时候,你同苏倩说的那些话,你恨不得我死,恨不得摆脱我,你的语气之中,充满了鄙夷,为什么现在你却成了你所鄙夷的那种人?上官,不要忘了你最初所求的是什么。”
  缓缓地,似一股冰水从心头爬过,上官直怔怔地看着季淑:“你、你都记得?你……是因为我当时……故而记恨我么?”当真的,一点儿的机会都没有?是的,他究竟是不肯服输。
  季淑摇头:“我不记恨你。故而,也不想你因赌一口气失了理智……”由爱故生恨,她只当他是陌路人,从前,现在,将来,无可更改。
  上官直伸手捧额,片刻问道:“那为何楚昭要带你离去的那晚上,你不肯跟他去?”季淑道:“我本想同你说的,我并非是贪恋你或者上官家,我是……不想离开我爹。”
  上官直颓然垂手,靠在车壁上,许久过后,才又问道:“那我……能否知道,你心中所爱的,是谁?或者说……你心中是否有所爱之人?”
  在极快的瞬间,季淑心头掠过一个清晰的影子……而她凝眸不语,片刻过后,方淡淡地道:“没有人,我不曾爱过……任何人。”憋着一口苦泪,囚在心头。
  宁肯舍弃,不愿屈就。
  本来就未曾奢望过会爱上过任何人,如今更落入这般境地,夫复何言。
  又或许……是因为不够爱,故而愿意舍弃?可惜情爱这回事,不能放在天平之上,加加减减,算一算谁多谁少。
  夜晚便又宿在驿站之中。季淑方解了外衣,刚要卧倒,就见外面上官直进来。季淑一惊,便看他。上官直苦笑:“因知道你是我夫人,故而只叫我过来这边。”季淑道:“你……”上官直道:“你不用多想,我只是不想有人说三道四罢了,而且这驿站颇小,不比在皇城内的……重新让他们安排也是麻烦,幸而只留一宿,故而我留在此处,你放心,不会为难你什么。”季淑说道:“既然如此,也好。”上官直说道:“赶了一天路,你必累了,早些安歇罢,我就在这桌上趴一趴就行。”季淑说道:“那委屈你了。”上官直便笑:“淑儿,你当真是心狠。”季淑道:“我倒是有心不委屈你,可同床而卧这种事,还是忌讳些好。”上官直道:“怎么说我仍是你的夫君。”季淑叹了声,道:“上官,对不住了……”
  上官直看她面露愧疚之色,便道:“不用这么说,……是我……错过。”是错过?是无缘?还是……上官直心中自有计量。
  上官直坐在桌边上,眼望着那敞开的窗户,此刻月轮升起,清辉一天。
  上官直轻声道:“此情此境,倒让我想到一句,嗯,……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念到此,便停了。
  季淑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可是这个么?”
  上官直回头看她,笑道:“你也知道这个。”季淑说道:“正好看过……这一段,跟那几句‘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有异曲同工之妙。”
  上官直双眸一亮,有些意外地点头,道:“果真是的,我先前也曾如此觉得,只不过从未对人说过,没想到淑儿你……”正说到此,却见季淑怔怔地望着那敞开的窗户,面上露出又是惆怅、又是感伤的神情。
  上官直唤道:“淑儿,你怎地了?”季淑回过神来,摇头道:“没什么,我有些倦了,我睡了。”当下转过身去,侧着卧倒,不发一言。
  上官直望着她倒身侧卧,略有些惊诧,看那月光照进来,微风吹拂,烛火也跟着晃了晃,上官直满心惆怅,不由地也叹了一声。
  更深夜静,窗口有道白色影子一闪,悄无声息跃入,上官直伏在桌上,丝毫无觉,那影子手一动,在上官直身上拂过。
  影子到了床前,低头看过去,见季淑双眸合着,他也不做声,只是呆看许久,大概一刻钟功夫,探手入怀,掏了样东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