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雪云乍变春云簇(1)
作者:林笛儿      更新:2021-11-02 01:26      字数:4965
  花园里的桂花开了,一大早,唐嫂拿了个竹匾摆在树下,用竹竿轻轻敲打枝干,不一会儿,匾上落满了金黄色的花朵。恋儿仰着脖子,乌溜溜的眼睛眨都不眨,问桂花有什么用啊?唐嫂说可以做糕,做汤圆,还能泡茶喝。恋儿听得直流口水,捧了一把桂花就往嘴里塞。唐嫂忙拦住:“宝贝,脏呢!”恋儿歪着头,舔舔嘴唇,嫩嫩地问:“那什么时候可以吃?”
  “天冷的时候。”
  恋儿撅着小屁屁,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现在天就很冷了呀,你看叶子都冻掉了。”
  唐嫂乐了,摸摸小脸,有点凉。“进屋去,妈妈今天给你做好吃的。”
  恋儿扭头就往屋里跑,两条小胖腿摆得像风火轮似的。帆帆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她,竖起手指:“妈妈在书房看书!”恋儿捂住嘴巴,挨着帆帆坐下,兴奋道:“唐婶说妈妈今天做好吃的。”
  帆帆担忧地朝书房瞟了一眼,是呀,这不正在做餐前功课吗!
  诸航把烤面包的流程看得很仔细,还做了笔记,确定没有任何疑问,在午饭后,她昂首阔步地进了厨房。为了这次烤面包,她还特地买了条围裙,粉蓝的底,衬着一朵朵小白花,看着就很居家。在开始前,她还和帆帆、恋儿一起留了影。帮着拍照片的吴佐直竖大拇指,直说真像、很像。
  “像什么?”诸航一头雾水。
  “像会做饭啊!”
  “……”
  结果暂时未知,但是诸航的态度虔诚而又端正,每一个步骤她都严格地按照书中写的去做,面粉几两,黄油几克,砂糖几勺,鸡蛋几个……确实不太难。帆帆看会儿书,就来厨房看一眼。看到面团有了变化,他不自觉地发出惊叹声。恋儿根本不愿离开厨房,嘴里一直嚷嚷着饿。唐嫂说:“不是刚吃完午饭吗?”恋儿直勾勾地看着面包机,大声回道:“午饭吃的是饭,我现在要吃的是面包。”唐嫂晕厥。
  面包出炉。四个人围坐着,八只眼睛瞪得溜圆。
  唐嫂撇了下嘴,说像冬天腌雪里蕻要用的石头,硬邦邦的。
  恋儿含着指头说,不对,像花园角落里堆着的砖块,上面沾满了泥巴。
  帆帆是读书人,学问深,摇摇头说,很像蜂巢,黑黑的,一个孔挨着一个孔。
  诸航傻了眼,明明过程堪称完美,为什么出来的成品差别这么大?原料没问题,机器没问题,那么,只有人的问题。“这样子是不能带去家长会的吧?”明知无望,她还在企图挣扎。
  帆帆想了想,回道:“其实什么也不带更好,低调又保持一点神秘感。真正的高手,实力都是隐藏的。”
  这是安慰吗?诸航欲哭无泪:“知道了,妈妈连傻瓜都不如。”
  帆帆说道:“天才在左,傻瓜在右。不如傻瓜的人就是天才。我妈妈是电脑天才。”
  恋儿不甘落后:“小西瓜的妈妈不会打球,我妈妈会。小月饼的妈妈天天把脸涂得像吊死鬼,我妈妈就不。”
  “你见过吊死鬼?”诸航惊悚了。
  “小月饼的奶奶见过,她告诉唐婶的。”
  唐嫂听不下去了,把两个小孩和诸航一块轰出厨房:“都出去,瞧帆帆妈妈折腾了这一屋子,我要打扫到晚上。晚上家里还有客人来,还得准备几个菜。忙死我了。”
  诸航被打击得不轻,意兴阑珊地窝在沙发上。帆帆在一边写毛笔字,恋儿坐在地板上堆积木。知道妈妈心情不好,两人动作都是轻轻的。
  下雨了,细细的,斜斜的,花园里,落叶,残落的花瓣,满园飞舞。雨中,两辆汽车紧跟着开了进来。司机先下的车,撑着伞拉开后座的门。卓绍华与成书记一前一后走进客厅。
  两个孩子都认识成书记的,帆帆内敛些,礼貌地叫了声“成爷爷好!”恋儿不管,手脚并用,扯着成书记的衣角就要抱。
  成书记大笑地抱起恋儿,笑着问:“恋儿想成爷爷没?”
  恋儿歪着头,想了想:“我想晔晔妹妹时,也会想一下成爷爷的。”
  成书记故意板起脸:“就想一下?”
  恋儿点头:“晔晔妹妹有没有长大?”
  晔晔是成功和单惟一的女儿,两岁了。恋儿见到她时,晔晔才几个月大,白白嫩嫩的像个洋娃娃。恋儿用指头戳一下她,她就会笑。恋儿看着好玩,想把晔晔带来宁城,诸航说等妹妹再长大一点点。
  诸航抱过恋儿,笑道:“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自己也是个小不点,还问人家长没长大。”
  成书记叹道:“羡慕呀,恋儿真是不认生,和晔晔完全两个样。我在家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吓着晔晔。那孩子,又文静又胆小,她爸呢,又护得滴水不漏,比我家温室里的花还娇弱。这怎么好呢,以后是一点风雨都经不得。我本来还指望她大了后能读个军校,继承我的事业。现在,我是彻底绝了这个念头。还是你爸幸福!恋儿,想当兵吗?”
  成流氓“老来得女”,不宠上天才怪呢!诸航轻笑,朝厨房偷偷瞟了瞟。卓绍华一进门就去了厨房,应该是通知唐嫂准备泡茶和午点。
  “不想,我要做奥特曼。”恋儿举起右臂,做了个奥特曼的经典手势。
  成书记扭头问诸航:“奥特曼是谁?”
  “成爷爷好笨,连奥特曼都不知道。”恋儿皱皱小鼻子,做了个鬼脸。
  “日本的一个动漫英雄!”诸航知道成书记和首长一定有正事聊,打过招呼,就把两个孩子带走了。卓绍华过来,把成书记请进书房。唐嫂送上茶点,成书记的是龙井配小磨煎饼,无糖,易消化,很合老年人口味。“你那是什么?”成书记看着卓绍华面前的一盘黑乎乎的点心。
  “我想应该叫面包,诸航做的。”卓绍华做了个请的姿势,用叉子叉起一块放在口中。没熟,面有点黏,面皮很硬,烤过头了。
  “能吃吗?”成书记看着不像是能吃进口的东西。
  “我吃还可以。”卓绍华微笑,浅抿了一口茶。
  成书记突然沉默了,背着手走到窗边。窗上落了雨点,光线有点暗沉。
  “你是想告诉我,诸航现在是一个称职而又快乐的主妇。”成书记冷峻地回过身,目光犀利如剑,“可是,她再称职,她还是网络奇兵的诸航中校。她有她的职责,她的使命。”
  卓绍华含笑迎视,走到成书记身边:“我已经不是网络奇兵的副指挥,关于诸航的工作,我不便说什么。”
  成书记闭了闭眼,面沉似山:“当初我就知道你主动提出离开网络奇兵,又放弃进B军区,来到这秀气的宁城,你就是想带她远离网络战争,是不是?”
  “如果现在和我讲话的是成伯伯,我的回答:是的。如果是网络奇兵的成总指挥,我保持沉默。”
  “那你是以什么身份在和我说话?”成书记眯起了眼,面容严峻地绷起。
  卓绍华仍然面带微笑:“诸航的丈夫,通俗的说法,诸航的男人。一个男人起码的职责,是给予妻子一个温馨的家,护她安全,让她无忧。”
  成书记怒了:“我无法相信这样的一番话出自卓绍华之口,你简直就是一个逃兵,是战场上的懦夫。你心里只有小情小爱的一角天空,哪里还装着国家的安全!”
  父亲卓明也曾对他吼过这样的话,但卓绍华不接受这样的指责。战场上,横冲直撞的莽夫,看似英勇,实际上是草菅人命。真正的王者都懂得珍爱自己、珍爱他人。
  “一个医术再高明的医生,当他为自己的家人做手术时,手都会抖,甚至无法继续,这是为什么呢?我们都是人,无法做神。”卓绍华打开窗,让湿漉漉的空气冲淡室内的沉闷,“明知道前方枪林弹雨,我怎么能做到含笑为她送行?逃兵也罢,懦夫也好,只要她好好的,我不惜代价。”
  “你这是在和我谈判?”成书记隐隐听出一丝苗头。后生可畏,所以他才不得不来趟宁城,不得不亲自来军区大院。
  雨太大,卓绍华不得不关上窗。“金庸的《天龙八部》里,有位大理国王子叫段誉,他对武功一窍不通,却经过特别渠道,学会了如何游走闪避。但凡武林高手行走江湖之际,只要正面交战,就难免受伤。可是,如果知道如何闪避,则终身安吉。”这是诸航的原话,对帆帆讲的,他在一边听到,深有感触。
  “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成书记痛心疾首道。
  卓绍华没否认:“因为被咬的感觉实在太不好受。”
  成书记背着双手,仰起头,沉思不语。许久,他苦口婆心道:“上天赋予一个人才能,不是为了埋没,而是让其发挥所长。绍华,你不觉得你很自私吗?”
  卓绍华沉默。真希望他能自私点,或者不那么理智,那样,也许就没这么矛盾了。
  “上面马上要成立GAH了。”成书记换了个话题。
  卓绍华点头,这事他听说了。很多国家都有GAH,国家现在遇到的非传统安全威胁和挑战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成立GAH是必然的。
  “传统的安全威胁,可以通过军事力量来解决问题,可是非传统安全威胁,只能靠经济、靠技术人才。非传统安全中,网络安全排在首位。GAH第一批抽调的人员中,我看到有诸航的名字,但我舍不得放,只同意借人。你必须承认,在目前,网络战争里,不敢讲全世界,在国内,她是顶尖的。她可防守,可攻击,亦正亦邪。成功戏称她猪,她并不是一只猪。”成书记由衷道。
  卓绍华无奈地一笑,王小波写过一篇著名的杂文,题目叫《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很多人都觉得这篇文章很好看,它不是说出了什么很特别的道理,而是王小波通过它特别强调了自由主义精神。他所谓的“自由主义精神”指的是:与其做一个跟所有人想法一样的、千人一面的所谓的人,倒不如做一只生活不被人设置,不被人摆布,坚持自己的一套的猪。可是想做这样的一只猪太难了!“上面如果借她过去,准备怎么安排?”
  成书记在桌上写了两个字。卓绍华摇头:“没必要,那里我可以安排高岭过去。”
  成书记似笑非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千辛万苦把高岭挖来是干什么的。”
  卓绍华自嘲道:“什么也瞒不了成书记。是,我以权谋私了。”
  成书记开玩笑道:“那我岂不成了你的帮凶?”
  “这世界上并没有万全之策。”卓绍华喃喃自语,道出一个为人夫者的担忧,也道出一位决策者的纠结。
  “这是你的命运。”成书记没有丝毫附和之意。
  对,命运。作为卓明的儿子,同样的成就,别人出八分力,他要出十二分,才能让别人信服。现在,作为诸航的丈夫,想要一份安宁恬静的幸福,他同样要用尽全力。
  这个晚上,成书记喝醉了,走时,口齿不清地说道:“绍华,我真的不是打击你,这宁城,这江南山水,你怕是待不久了。你运筹帷幄,你面面俱到,有可能都付诸流水。”卓绍华也好不到哪里去,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送行:“不管,走到哪儿说到哪儿!”
  诸航怕首长夜里要吐,在床头柜上放了水和盆。卓绍华酒品不错,躺下来后只是安静地睡着。
  半梦半醒间,依稀听到他喃喃地一声接一声地喊着“诸老师”,她眼也没睁,拍拍他:“睡吧,卓同学。”
  作为一位副官,如果考核分数是百分制,秦一铭自认为可以拿九十分,还有十分是他谦虚。他不敢讲很了解首长,首长的生活属于个人隐私,他不便深入,但在首长的行程安排上,他从来没有出过错。
  “下午和晚上都要空出来?”秦一铭握着笔记本,整个人都有点晕。
  卓绍华埋首在文件中,没抬头,只“嗯”了声。
  “请问首长有什么特别安排吗?”犹豫了一下,秦一铭还是勇敢地问了。
  “下午逛下商场,晚上我要请几个人吃饭。”
  秦一铭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听岔了,首长说他要逛街?
  “下午,你和警卫都换个便装。”卓绍华打量着惊呆的秦副官,笑了,“怎么,我就不能支持下宁城的经济建设?”
  “不、不是的……我去准备下。”秦一铭像踩着云朵出去了。
  一帮人高马大、不苟言笑的男人逛女装专柜,那情景怎么看怎么囧。警卫们还好,注意力集中,没心思关注别的。首长也好,向店员描述着,一米六八的身高,双腿修长,纤瘦但不是瘦削,喜欢简洁利落的裤装,颜色不能太花哨,嗯,是正装,要配几件衬衫,再添件风衣,鞋是坡跟的。秦一铭就不好了,只觉得后背发烫,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聚焦在他身上。差一点,他就同手同脚了。
  逛完了女装专柜,他们又去了化妆品柜台,瓶瓶盒盒的,买了一纸袋,最后,去了地下一层的超市,首长买了一堆的零食。在走出商场的那一刻,秦一铭身上的衬衫都已经被汗浸透了。
  警卫们上了另一辆车,今天,没让勤务兵开车,秦一铭做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着与一堆纸袋一起挤在后座的首长,秦一铭还是有点缓不过来。
  “首长,这些都是给……诸老师的吗?”
  “吃的给恋儿和帆帆。”唐嫂的厨艺很不错,两个小孩一直吃得不错,但是他买的,意义不同。
  秦一铭嚅动了两下嘴唇,又默默抿紧了。
  “秦中校想说什么?”千年一回的逛次街,卓绍华心情很好。
  “首长对诸老师真好。”那双指挥千军万马的手,在一堆女装里挑挑拣拣,他看着很不和谐。
  “没有她对我好。”战栗的频率极其微小,如果不用心观察的话,几乎以为那只是错觉。
  秦一铭表示反对,他哪只眼也没看到诸航比首长付出得多。
  “等你成家之后就明白了,无论你成就有多高,都大不过家在你心中的位置。但不是成家就代表有了家,有时候,那叫两个人搭伙过日子,算是对社会、对父母有个交代,是应付式的。只有和她一起,那个谁都无法替代的人,你才觉得拥有了一个家。苦也罢,累也罢,委屈也罢,困难也罢,你都无所畏惧,每向前一步,每过去一天,都是满满的幸福。”
  高高在上的首长这么动情地讲话,秦一铭听得很不自然。不过,他算是明白了,首长对诸航爱得不浅。“这个……好像很复杂。”
  “确实,我也是用了很久才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