逞强的花蕊
石允芯暂时平復焦躁伤悲心情,趁汤泳淼精疲力竭睡着之际,她穿上衣服后独自走到没有灯光的客厅,望了一眼刚才流泻出忧伤旋律的钢琴。「也许之后你会像他一样孤单,八十八个琴键再也无人碰触。」
羊毛琴槌下的钢弦彷彿发出无声的共鸣,一道「大音希声」下的哀戚声响,縈绕在这间寂寥的屋子里。
每当夜深人静之际,寂寞悄悄地推门而入,不顾汤泳淼的反对,兀自和他搭话聊天,然而只有寂寞本身获得慰藉满足,汤泳淼依然处在无尽的孤单之中。
石允芯在沙发上坐下后光明正大打开汤泳淼的手机,想起从未看过通讯软体内留存的「荷」对话内容,如今再也没有顾忌的她开始阅读里面的内容。
「果然是对我一见钟情,而且书荷还生气了。」她苦中作乐露出一丝丝喜悦笑容,左手抚摸颈部的银色罌粟项鍊,感受蕴藏其中的爱意。「小泳其实很想要努力往前走,可是长久以来习惯过于孤单的环境,变得无法与人来往。为何不在耶诞夜或更早之前告诉我呢?」
大片落地窗外打入最后一道银白色月光,旋即消失在都市丛林的天际线。
石允芯低头沉思:「假如他更早告诉我的话,或许现在我就不会坐在这里,而是躺在其他男生怀中了。这个傻瓜是不是弄巧成拙,反而变成『黑格尔式的悲剧』?可是他不小心拿了另外一把刀刺在我的大腿之上,让我现在无法离开。」
石允芯再次翻出书荷的照片,凝视清新可人的笑靨。她对着已不存在的「荷」低声发问:「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书荷在照片中的眼神与笑容,并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
石允芯点掉了荷花的照片,继续嗅闻「书荷日记」残留的芳香。
『书荷,还记得之前我提过的那位女孩吗?就是你说很像贺喜遥香的可爱同学。今天晚上我不小心救了她,而且我还忍住了诱惑,但是我好像有点喜欢她,该怎么办才好?』
『真心喜欢的话,就勇敢去追求呀!』
『你不会生气?』
『一点也不会,你本来就该过自己的生活,可是你必须要有真心及勇气才行。现实,不是为了承认而存在,是为了「改变」而发生在眼前。小泳,你该拿出勇气去改变现实,而不是老在事情发生后才责备自己。人生从不发行来回票,一旦啟程出发,人生就再也不会归来。』
『可是我的状况…』
『可是你生病了,是吗?如果单恋失败会让自己更加痛苦;万一和她顺利在一起,却也没办法享有太多甜蜜恋爱时光,你肯定是这样想的吧?不管如何抉择,无法找出一个平衡点或两全其美的方法。假如每件事都照这样思考,人生就无法前进。优里阿姨…她…她拥有世界上最强大的勇气,你呢?就算已经没有花可送给那位女孩,只要心中有花,那就足够了,那朵心中的花就是─希望。』
石允芯耳边传来轻微的打呼鼾声,她反而觉得十分祥和心安。
书荷…不对,是这个笨蛋说的很有道理,他自己分明就很清楚,为什么总是逃避?意识中的书荷比他要成熟多了。就算是断了翅膀的天使,只要勇敢努力往前走,也能慢慢走到目的地。就算被你刺伤大腿,我也会一直往前走,陪你到最后一刻为止。我是奇蹟女孩,一定能够做到让希望之花重新绽放。
石允芯下定决心后,继续读着悲伤的「书荷日记」。
『书荷,对不起,好久没有传讯。我不小心受伤,好痛好痛,但是内心感到很满足。』
『是因为那位女孩吗?』
『嗯,当初救了她,结果差一点被打死,那时身体每个部位都好痛,可是只要一想到她的笑容,就能忍耐那些痛楚,幸好我撑下来了。说不定那时被打死也好,继续活着还要细心思考后做出许多决定,也无法满足所有人期待,真的很复杂又痛苦。假如死掉变成鬼魂,一样能够见到她的笑容。』
『傻瓜,没有人见到鬼还可以笑得出来。你应该努力让那个女孩发自内心微笑,才能见到最美的罌粟花。』
石允芯不禁噗哧一笑后对自己说:「我最怕鬼了,哪有可能笑得出来?真的那么喜欢我的笑容吗?那就大方再多给你一点。」她拎起银色罌粟项鍊,用汤泳淼手机自拍了三张照片,在检视的时候,惊觉里头有「荷花自拍照」。
「郑亘荷这女人居然大胆到这种地步,而且把那傢伙搂在怀中。」妒火中烧的她一度气愤地想要删掉那些照片。「算了,让他自己做出决定。」石允芯对着露出笑顏的荷花发出嫉妒咒骂声。
无巧不巧,石允芯握在掌中的手机突然发出规律震动。
「咦?除了我和他自己之外,谁会传讯来?况且时间已经那么晚了,该不会是…」石允芯擅自打开讯息一观─果然是她心中的狐狸精「小亘」。
『你睡了吗?』
石允芯非常不悦地朝讯息文字抱怨:「风水轮流转,现在换我发球了吧!可恶的郑亘荷,你才是真正的赛莲,专门魅惑诱拐男人吧!」她灵机一动,发出一颗砲弹回击。
『我们刚爱爱完喔,气空力尽的他已经睡了。』
数秒之后,小亘立即回覆。
『和他爱爱感觉非常舒服,会让人想一直做下去,可以连续高潮好多次。』
『嗯,感觉超棒的,刚刚达到了三次。』
石允芯气得满脸通红:「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波特莱尔笔下的荡妇。为什么我只有一次?那傢伙未免也太不努力了。」
她顿时很想把汤泳淼叫醒后再来一次。
『对了,你是倪馨吗?千万不能告诉石允芯,否则那个傻女孩可能会气死。先这样。』(眨眼表情贴图)
看到这则讯息时,石允芯用力摔出沙发上的抱枕,差点打破了客厅中的花瓶。
「气死我了,抢我的男人还敢挑拨离间我和倪馨的感情。等一下…倪馨确实对他很有好感,这次许多推论都与事实吻合,该不会他们两人早已交往,我才是第三者?不可能、不可能,绝对不能上了那个淫荡女人的诡计,我要冷静、我必须冷静。我绝对不会输给死神与郑亘荷。」
她将方才的对话讯息全部删除后喝下一口气泡水,暂时平息心中怒火,继续阅读汤泳淼藏起来的内心话。
除了性爱时的他之外,这些被隐藏的话语,才是雅各.拉冈所云的「风格即人」─石允芯极力伸出双手想碰触的真实灵魂。
『书荷,那位女孩生日的时候,我送给她一隻北极熊布偶,她竟然取名为”tommy”,和我当初在东京送你的那隻一模一样,好巧!而且你们的生日也是同一天,或许你们上辈子是姊妹。对了,她的名字是石允芯,石头会奇蹟般开出漂亮花朵的意思。那个夜晚,她在海边劲歌热舞,跳了很困难的舞蹈动作,我看的目瞪口呆。开心跳舞、露出自信可爱笑容的她好迷人,但是那首歌是”没有fa的doremi”,不论如何,万一少了”fa”,就是一种缺憾不完整,就像旋转木马、梅比乌斯环一样,哪里也到不了。』
『你第一次这么高兴一口气说了好多。小泳,你是真的非常喜欢她,要对自己诚实。万一歌曲没有”fa”,就让那位美丽女孩唱给你听;琴键没有”fa”就换你写出不需要”fa”的曲子,这就是恋爱在一起的重要理由。』
石允芯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不愉快对话,差点笑出声音。
「书荷比这块朽木聪明多了,如果书荷还在的话,肯定可以和她成为好朋友,为什么『两朵荷花』差这么多?简直是纯真与淫荡的对比。还有那首歌曲根本不叫作”没有fa的doremi”,明明是甜蜜的歌词内容却变成这样,不愧是朽木才能办到的詮释。今天起床之后,就教你跳里面的查尔斯顿舞,只要开心跳舞,逗乐死神,让祂忘了自己的任务,说不定也能击败祂。」
石允芯脑中浮现和汤泳淼一起牵着死神之手在海边跳舞的画面,趁死神不注意时,用力抢走祂的镰刀,让死神懊悔万分而跳海自尽。
「我不但要打败死神,还要让祂愧疚地自杀。」
发出豪语的石允芯滑阅”没有fa的doremi”的后续。
『书荷,我只想看见她的笑容,无法见到她悲伤难过的模样,即使她和其他男生在一起也无所谓。她是美丽的法兰德斯罌粟,只能静静见证我的死亡。』
『所以你打算放弃?』
『我没有放弃,只是换了另外一种方式去喜欢她。中国作家张爱玲曾说,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我思考很久,像我这种濒临死亡的人,根本已经失去了爱人与被爱的资格,不值得拥有爱情。我无法给允芯所渴求的爱情,永远欠缺拼图的最后一块,就像是”没有fa的doremi”。』
『你的决定就是开始远离她,对她冷淡而且不理不睬?』
『嗯,可是我并没有对她明说,据我观察,她的个性很特别,好胜不服输,如果告诉她的话,很可能会把她扯入这场无情风暴之中。』
『冷漠,是希望的杀手。你不应该扼杀掉自己和允芯的希望。』
『我还拥有所谓的希望吗?』
原本掛在脸上笑容霎时消失无踪,石允芯脸庞再次滑落无声泪水。
「你这个懦夫,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情感,根本没有对我好好解释与说明,怎么会知道我想要的爱情模样长的如何?」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汤泳淼的决定等于提前把自己囚禁在极为孤独的躯壳牢笼之中,放弃求救吶喊,任凭寂寞孤独的虫子爬满全身,啃食他的每一吋肌肤。
『书荷,怎么办?我差一点就动摇了,即使是现在传讯给你,我依然犹豫不决。耶诞夜那天,我忍不住和她发生关係,就像当初和你在教室发生第一次那样,假如那时你没有唱着小猫俱乐部的”不要脱掉人家的水手服”,还做出可爱猫抓耳动作,或许一切也不会发生,可是好舒服好开心…原本打算彻底远离她,没想到允芯的毅力惊人,始终不愿离去,古灵精怪的她,还想出许多方法让我感受到自己存在的真实感,在我进入她的那一刻,才发现自己还活着,她的心跳声让我的心也跟着一起跳动。可是…』
『可是我妈妈打给你的那通电话,使你再一次把自己给关起来?』
『没想到阿姨还惦记着我,在耶诞节当天晚上突然拨了电话给我,一时之间我不知所措,阿姨把之前和允芯碰面的事情全都告诉我,如此一来,代表允芯知道所有事情的经过。那么她之后是怀抱如何的心情与我碰面?和我发生关係的时候,心中的想法是什么?我渴望爱与孤独的解药,可是不愿意将她牵扯进来,更不希望她是同情悲悯我的遭遇,这是我的命运─罪有应得的命运。』
『…』
『书荷,我不希望她变成逞强的花蕊!她是如此美丽动人,值得拥有美好的未来,而不是冻僵在冰冷的沼泽甚至溺毙在寒冷大海之中。』
那一夜相偕看海的浪潮声,此时不停拍打着石允芯的耳膜。
「你这个自私的白痴,激情做爱的时候已经无法思考,心情当然是很舒服愉快,我都叫得那么大声,还不够明白吗?就算是同情怜悯或是出于报恩,那又如何?只要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情感就是爱,难道爱的面貌只有一种?拥抱我的时候,我的心中只有你,你同样也只想着我,渴求我付出一切,我也是相同的感受,所以我愿意把自己全部交给你,感受你真实的情感与被压抑的生命跃动力,这样不就够了?我才没有逞强…一点也没有…」
石允芯的泪水不听使唤滴落在手机萤幕之上,脑中闪过和汤泳淼相处时的点点滴滴;颈部的罌粟项鍊彷彿开始飘散出毒雾,让哭泣的奇蹟女孩呼吸越趋困难。
『书荷,之前的报导和相关文章读过了吗?昨天晚上的节目你看了没?』
『小泳,你的语气也太兴奋了。』
『真的是一位非常吸引人的美丽轻熟女,而且长的和你好像喔!』
『也只有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唇相似而已。』
『欸,这样不就是相像了吗?而且名字里也有荷!下学期她要来系上任教…』
『你在打什么歪主意?』
『我才没有,只是…』
『只是对她一见钟情?我要替允芯宰了你!』
『不是这样,现在吸引我的是她的文字与意识。』
『少来了,男人都用这种说词,最后还不是看上脸蛋与身材,然后想和她上床。你这是移情作用吗?允芯呢?各方面都不会输给那位女子,你打算就这样不再理她,知道多久没和她连络了吗?』
『你先不要生气嘛!亘荷老师,她被关起来了。』
『嗯?』
『我之前仔细读了她的硕士论文和所有发表过的文章,看了好多次,我看得见她心中有一朵荷花无法绽放,我好难过。如果可以自由绽放的话,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美的花。』
『那是因为你的世界只有一朵花吧?你绝对不能如此对待允芯。』
『我认为亘荷老师会使用那把刀。』
『你是指那把褚威格之刃?』
汤泳淼在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
不,绝不可能!
窗外射入最后一道残月光芒,我暂时关掉手机萤幕,闭上双眼,努力沉淀纷杂思绪,回想和他短暂相处时光的每帧景象。
从汤泳淼在滂沱大雨中扶住重心不稳的我开始,到他毫不犹豫跳入那条虚假的多瑙河中,营救即将溺毙的我,都能感受到真挚情感,他的眼神是如此单纯又孤寂,在猛力进入我身体时,孤独内心发出的吶喊与温度,完全震慑我的灵魂。
我需要他,他也迫切需要我,彼此渴求奔放的快感及自由。
当他说愿意为我而死的时候,我发现汤泳淼的眼神不再流露出孤寂,而是一种无法动摇的坚毅感,紧紧拥抱我的灵魂。对我而言,那就是一种爱的表现。
汤泳淼对石允芯的真实情感呢?
爱情,是无法被冰冻的美丽意识。
「我无法爱你,除非我放弃了你。远离你,才能了无牵掛地爱你。」
脑海中闪过这句着名的电影台词。大学时和初恋男友一起看了这部电影,却无法完全明瞭这句话的涵义。他对石允芯是忍痛抱持这样的情感而度过一年的时间,直到亲自遇见小亘为止吗?
方才传了讯息给他,没想到竟然是石允芯回讯,也许真的是命运注定,我顺势把他还给了正牌女友;毕竟当初只约定商借週末而已。看到那些讯息之后,允芯应该可以坚定自己的心志。
我是波特莱尔笔下的荡妇,那些浪荡女子们有着更深一层的情感与象徵意义,可是我只想在喜欢的人面前当一个极为单纯又自由的淫荡女人。然而我的那座花园恐怕已经无法再出现,即便浮现眼前,很可能也只是蜃景罢了。
我不但失去了花园,如今上天甚至把我放在囚禁他的牢笼之外,我的手中同时握有钥匙和一把短刃,然而我该怎么做?
打开牢房后,装作不知情将短刃刺进他的胸口?或是丢弃那把刀,和他一起越狱奔向自由,可是小矮人与灰姑娘又能逃向何方?抑或有第三种作法?
为什么要将残忍的决定丢到我的人生之中?
「至少我知道他选择瑞士与拼命打工的原因了。」
我对着动感超人与史派克默默流泪。
清晨阳光从落地窗洒在石允芯身上,她感到双眼被光线不断敲打,不自觉揉了揉眼皮后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小心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盖着一条咖啡色毛毯,充分温暖她的身心。
「你醒了啊?」
这是她第二次听见汤泳淼说出这句话,然而心情迥然不同,第一次充满了得救的希望感,这一次却是充塞着不能说出口的无比绝望。
「你在为我做早餐吗?」打起精神的她闻到了食物的香气。
「不是,是我自己要吃的。」
「欸,你怎么这样?」
「不过有顺便做了你的份,勉强一起吃吧。」
「你就不能浪漫一点吗?」石允芯顿感纳闷,右手摸着颈部的罌粟项鍊,确认自我存在感,然而昨夜的温存与告白犹如黄粱一梦。
汤泳淼没有理会她的不满和疑惑,将简单的早餐摆放在桌上后开口:「你全部都知道了吧?手机的讯息也看过了,或许这样也比较轻松,总之,吃完早餐后就可以离开了。」
「什么?你又打算对我不理不睬,为什么就不能单纯又坦率?」石允芯无法置信过了激情一夜后,他再度变了一个人似的,一切的真情对话如同飞絮一般,消失在寒冷的风中。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昨晚非常抱歉,把你给骗上床,我只是想排遣寂寞,很想发洩性欲而已,没有其他的用意或想法。」
「汤泳淼,你为什么要说谎?这根本不是你的真心话!」气哭的石允芯抓紧银色罌粟项鍊喊道。
「事实摆在眼前,我真正喜欢的是小亘,我爱的是亘荷老师。我对你毫无情…」
倏然,一道足以撼动两人心中那座冰冷海洋的声响,如同「摩西分海」般,彻底划出一条通往无间的路径,毫无任何阻隔。
「你怎么了?」石允芯着急地喊出声。
汤泳淼双手上的碗筷同时坠落地面,发出刺痛石允芯双耳的破碎声,接着她见到汤泳淼脸部表情十分痛苦而双膝跪地,瞬间无法动弹,呼吸急促困难,眼神呆滞望着前方,犹如卑躬屈膝向死神下跪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