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出陶青林这句话, 颇有些伤感，也有些后怕。
  姬离忍不住心想道, 这还算是个脑子拎得清楚的父亲。只要他不一味圣父, 一切就都好说。
  于是，姬离温和的笑笑：“再也不会了，不用担心。”
  陶青林的脸上这才勉强挂起了笑容。
  但很快的, 姬离又平静地说：“只要能赶紧把’孔兰香’送走, 你们就不会再失去我一次。”
  “爸，我的耐心很有限。我不觉得我有义务去容忍她一直霸占着我的生活和我的身份。”
  陶青林脸上的笑容僵了。
  姬离强调道：“‘陶可欣’这个名字也原本是你们赐予我的, 但是因为这个名字被她用过、周围人也都只记得她了, 所以我也不想要了。”
  “但我也很痛恨’孔兰香’那个名字, 所以索性给自己换了个新名字。”
  “感谢你和妈妈对我的宽容和支持。但是爸爸, 你知道我的真实想法吗？”
  陶青林身体一震, 想说什么来着, 却又听见她郑重地说：“我真的很想开始新生活。但因为有孔大壮和王荣桂那样的父母，所以其实一开始我对你和妈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我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想看看生下我的人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如果得不到理想结果的话, 那我就会主动离开。无非是一个人自力更生、努力想办法活下去而已……相信我, 在孔家我已经这样过了近十七年之久, 我可是再明白不过了。我很有经验的。”
  这是姬离第一次认认真真地、代替原主和陶青林面对面的摊牌说话。
  其实前世的原主也这么想过, 但无奈她那时候已经双腿残废、身上也有多种复发病症, 即使想自力更生也没那个硬件条件, 有心无力。
  加上陶家父子一贯有副慈悲心&柔软肠, 竭力想做到“一碗水端平”，结果导致原主慢慢地对他们又爱又恨，最后变成麻木绝望。
  原主有时候悲愤至极, 想质问他们：“难道她爹妈亲人是死绝了吗, 怎么还不送她回去，非要让她天天在我面前晃荡恶心我？！”
  实际上，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是很复杂的。
  无论亲情、爱情、还是友情，都很复杂，远没有主流价值观或者主流意识宣扬的那样简单。
  人类的感情坚强又脆弱，多样化但同时又有迹可循。
  如果从一开始就跟对方讲清楚、设置好一个清晰的界限，让别人在心里自动竖起框架、做出决定前都能谨言慎行的话，那么就能避免自己受到很多伤害。
  当然与此同时，自己也该把握好与人交往的分寸感才行。
  只有彼此克制，一段感情才能长久地存续下去。
  但也不能只有自己一方克制……否则会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很多人没有意识到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不是所有的事都是理所当然，也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无休止的去忍让、妥协。
  那去就告诉他们，让他们明白吧。
  看着她坚定坚决的眼神，陶青林不免重新审视起自己的亲女儿来。
  或许是提前经历了太久苦难的生活，纵使她在梳洗打扮之后，很快就变得与这座繁华城市里的大多青春少女一样，看上去活泼有朝气，但陶青林明显的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过于成熟和镇定的气息。
  “我很感激你们赋予我生命，但并不奢求你们能为此付出更多。”
  姬离冷静地、或者可以说是冷漠地继续说道：“父母与子女之间的关系到底应该是怎样的，我想过很多年很多次，但一直没有想通。不过我一直朴素地认为，父母对子女是有恩的。”
  “因此……无论你们如何做出决定，我都打心底里感激你们，尤其是感激妈妈辛苦怀胎十月、对我的生养之恩。”
  姬离意有所指的说：“鉴于陶可欣和我生活在同一片空间里，让我总是感觉不适、回忆起以前的糟糕人生，为了避免我的心理状态越来越糟糕，我很希望你们能和我一起去尽快办好我的身份证明和相关手续。当然，如果你们不愿意也没关系，我自有其他办法生存下去。”
  说完后，她就站了起来，低头道过晚安，准备离开。
  陶青林终于明白女儿已经被自己的表现和行为寒了心，心里实实在在的生出了些后悔和愧疚。
  他本想拿出严父的姿态来对待她，但又立刻想起自己没怎么正儿八经做过她的父亲……况且现在在她的眼里，恐怕他也没什么当严父的资格。
  于是，他赶忙拿出副慈父的面孔来，走过去挽留道：“姝君，你不要想太多，就安心在家里待着。爸爸明天一早就带你去办手续。至于其他的，爸爸也会加快进度办掉的。”
  “好，辛苦您了。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姬离简单地点点头，回到自己房间去。
  -
  第二天一大早，陶可欣曾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走下来过一次，但在见到面无表情盯着她的姬离后就跟见了鬼似的，立马噔噔噔的跑回楼上去了。
  看来她倒是心大，睡得挺香的吧。不然怎么会理所应当的走下来，依然跟往日那个大小姐似的？
  不过到了早餐时间，她依然没下来，最后还是王姨上去给她送的饭。
  姬离不由得对她如此明显的无耻心思，嗤之以鼻。
  饭后，陶青林拿着文件包去车库开车，齐凌芳则拉着姬离说话，小心又温柔。
  不过姬离注意到，仅仅一夜过去，她就有了黑眼圈，看着也没什么精神……应该是没睡好。
  姬离不由得叹了口气，认真地问：“妈，你知道我跟爸的谈话了？”
  齐凌芳点点头，立刻表态：“妈妈支持你，而且我也跟他说了，大不了咱娘俩出去过。放心，妈妈有钱有房，养得起你！”
  姬离开心地笑道：“嗯嗯，妈妈那么厉害，肯定可以的！不过我也会努力学习，争取做科研当个科学家，不让你失望！”
  做科研？
  陶可欣可从来没这样的上进心，所以齐凌芳不禁愣了下，好奇地问：“科学家？哪方面的？”
  其实这也是姬离反复思考过原主的需求委托后，和原主商议出来的。
  她答道：“暂时保密。不过灵感和动力……来源于我当年的被抱错。”
  “我希望能发明一种技术，来尽可能的减少因被抱错而导致的人间悲剧。或许也可以侧面打击人口贩卖，提高人口失踪等类似案件的破案率。”
  听了这话后，齐凌芳的心里又是酸涩又是高兴。酸涩的是一想起当年她就觉得五脏六腑都痛，高兴的是女儿虽然经历了那么多，但依然一腔热血、满怀善良……
  她很想说什么来安慰她，或者表表态，但直到最后也只是欣慰的点点头：“好好好，妈妈全力支持你！”
  陶青林打来电话，示意她们可以出门了。齐凌芳立刻拉着姬离出门上车，直奔警局而去。
  这天天气不错，温暖的阳光普照大地，一如他们此时的心情。
  而对于姬离来说，之所以一再强调要尽快来警局办手续，是有个很重要的原因的。那就是——搞清楚到底要怎样，才能让陶可欣快速离开陶家、以后也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再回来骚扰陶家人。
  在陶氏夫妻给“陶姝君”安排学校、正式开始读书之前，她一定要把这个最大的障碍帮原主清理掉，然后让她重新开始她的人生。
  到了警局后，夫妻二人先仔细说明了此行缘由，再提供了司法亲子鉴定报告和相关材料后，工作人员很快就为姬离办好了“陶姝君”的身份证明和相关手续。
  拿好证件后，当着陶氏夫妻俩的面，姬离冷静的发问：“请问要如何解除非亲生子女和现行父母的关系？”
  警察愣了下，低头重新看了眼手里的材料：“你们不是刚登记过亲子关系吗？又要解除？”
  姬离坦然自若道：“不，您误会了。我是替我朋友问的。”
  警察暗自嘀咕了下“奇奇怪怪”，但还是认真回答道：“在被收养人成年之前，是不能解除收养关系的。除非……双方达成书面协议去解除关系，或者诉讼到法院解除关系。”
  “感谢您的解答。”
  姬离转头看着沉默下来的夫妻俩，低声问：“我让你们很为难吗？”
  陶青林先回过神来，摇摇头：“没有，这个问题其实爸爸也准备问来着。”
  齐凌芳也立马回过神来，笑着说：“没有。妈妈是为你骄傲！”
  三人相视一笑后，再次走向停车场去。
  只不过这次……三人的心情就各不相同了。
  姬离故意当着他们的面那么问，就是清楚地告诉他们，万一陶可欣或者孔家人死活不同意把她接回去，那就只能走协议解除关系或者诉讼解除
  关系这两条路。
  但陶可欣或者孔家人呢，骨子里的劣根性一脉相承，肯定不可能答应协议解除。即使勉强同意，说不定还有一堆附加条件，要狠狠咬下他们一口肉才肯罢休。
  然而诉讼解除更是不可取，一来对陶青林和齐凌芳的声誉和事业都会有所影响，二来……打官司起诉的周期太长，中间难免出现其他难以预料的变化。
  不过还好，警察说了是“在被收养人成年之前，不能解除收养关系”。
  现在陶可欣和“陶姝君”都差不多十七岁，那么也就是说，最多一年后两人就满十八岁了，到时候也可以强制解除亲子关系。
  到时候，任凭陶可欣再怎么说，也不得不被扫地出门、回到孔家去。若是到时候孔家人找上她继续吸血，那也是她自己应该面对的事情，与无辜的陶家人没有一毛钱关系。
  ——这些道理姬离能想到，那么陶氏夫妻肯定也能想到。
  虽然在姬离看来，还有另一个快速简洁一步到位的好法子——强制送她回孔家村，回到孔家。
  毕竟说破天去，这么做也是没毛病的啊。
  法律这个东西只具有普适性，不具有特例性。
  当年孔大壮夫妻恶意抱走孩子的事已经无从查证，自然也不好起诉要求他们赔偿……但陶家人完全可以起诉要求他们认领回陶可欣，届时法院也会要求他们必须认回她，否则就会以遗弃罪论处了。
  陶家人又没做违背法律的事，所以完全不用害怕或者担心什么，完全可以这么做。
  只是，姬离看向身侧和斜前方，忍不住暗自琢磨起来：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又会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