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一百零八 章
作者:秀木成林      更新:2021-07-13 05:26      字数:4568
  纪婉青闻言震惊, 能让何嬷嬷称为“侯爷”的, 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她的父亲纪宗庆。
  她父亲生前留有信笺给她?
  蒋金是父亲生前心腹, 信任到能将私产相托的地步, 若生前有其他要事安排, 一并嘱咐, 并不为奇。
  她震惊过后,心脏狂跳,下意识扫了炕几上的三样遗物一眼。
  几乎是直觉, 纪婉青立即认为,父亲留的信与皇后通敌证据,两者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快速收拾收拾炕几, 匆匆出门, 往前殿而去。
  许驰虽偶尔伪装太监进宫,但不可否认, 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男人。在后殿召见对方并不合适, 纪婉青便选择前殿一个视野开阔的小花厅。
  花厅的隔扇门, 以及两侧窗扇, 悉数打开。前殿的太监宫人虽退地远远的, 但依旧能将花厅内情景一目了然。
  纪婉青屏退簇拥在身畔的宫人嬷嬷,独身入内。
  许驰也不废话, 立即见礼,并将两封信呈上。
  “启禀娘娘, 这是蒋金今日早晨交给属下的, 他说,这是纪侯爷临终亲笔所书,一封是给娘娘,而另一份则是给殿下。”
  “据蒋金所言,纪侯爷当时反复嘱咐,这信笺需等五年之后,才能分别交给娘娘与殿下。但蒋金见属下等人,连日来在密室不断翻找,这才提前一年,将信笺取出。”
  纪婉青心跳加速,立即伸手将案上信笺接过,定睛一看。
  这两封信封皮并不新,看着有几年时间,但保存却极为完好。其中一封写了“婉青吾儿亲启”;而另一封则正式很多,上书“皇太子殿下钧启”。
  四年前,纪婉青与高煦并无联系,纪宗庆却各给二人写了一封书信。
  她心乱如麻,匆匆返回后殿,屏退诸仆,这才急不迫待将自己那封打开。
  匆匆浏览一遍,纪婉青伏案痛哭,“爹爹,我的爹爹!”
  *
  纪婉青直觉没出错,纪宗庆写给她的那份书信,确实是有关通敌信笺一事的。
  当年,楚立嵩眼尖,通敌信笺一落地,他立即发现了。大刀急挥,他同时一个俯身,利落将其抄起,揣进怀里。
  很快杀出重围,大军迅速驰援松堡。
  这一路上虽然急赶,但打开信笺这功夫还是有的。这么一看,援军被伏击的之谜立解,甚至连松堡被重兵围困数月也有了解释。
  原来,竟是大周一方有人通敌,为首者,居然是坤宁宫皇后。
  楚立嵩之怒可想而知。
  但怒归怒,艰难局面却已形成,他预计此行凶险,未必能全身而退。
  他不畏惧战死,却唯恐这信笺就此湮灭,让皇后一党的叛国者逍遥法外。
  但问题是,前面是松堡,后面则是再次紧追过来的鞑靼兵,即便现在派心腹携信离开,也很难成功。
  楚立嵩心里揣着这事,扶住纪宗庆时,心中一动,立即探手入怀将信笺取出,闪电般塞进对方怀里。
  迎着对方疑惑的目光,他也不解释,心念急闪之下,只说了一句,“若连我也战死,恐这回东宫要大伤元气。此时击溃坤宁宫,于东宫于大周,皆极为不利。”
  纪宗庆没有机会再问,因为他听完这句话后,就伤重昏阙过去了。
  他再次醒来时,楚立嵩已战死,他立即发现这是两封通敌信笺,通敌者分别是皇后以及临江侯。
  对于堂兄与堂姐叛国,纪宗庆是极其愤怒的,他甚至来不及为战死的独子伤感太多,就必须强忍伤痛筹谋开来。
  他强撑一口气折返京城,惦记妻女是一个原因,而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为了此事。
  楚立嵩临终话语之意,他其实很明白。
  皇太子固然贤能英明,但终究年轻,他入朝仅仅三年,根基不算牢固。这回军方势力遭遇打击,对东宫影响是巨大的,皇太子很需要一段时间恢复并发展。
  这时候的东宫,境况是最艰难的。皇帝十分忌惮太子,才一再抬举皇后母子,用以平衡东宫势力。
  四皇子还未长成,坤宁宫暂时无法取代,昌平帝生性多疑,平衡一旦被打破,很容易就引发一连串不可预估的后果。
  皇太子未必熬不过来,但不论是楚立嵩,还是纪宗庆,都不想冒这个险。
  二人对皇太子很有信心,只要稍稍有一段发展时间,东宫便不可撼动,将立足不败之地。
  因此,楚立嵩建议,先将通敌信笺按下,等这段时间过去后,再一举揭露。反正损失已造成,该为此谋取更好的结果。
  为此,他甚至愿意暂时蒙受冤屈。
  楚立嵩的想法不难懂,但事情到了纪宗庆这里,他想得更多。
  他的伤已无法治好了,生命眼看到了尽头。
  纪宗庆征战沙场多年,他不畏惧死亡,不过,他却害怕妻女孤苦伶仃,生存艰难。
  他只要清醒,就思索这个问题,最终做出一个决定。
  他决定,将这个揭露的期限,定为五年。
  纪宗庆独子已经战死,膝下仅余一对爱女,他死后,孀妻弱女在世,恐怕多有不易。
  他不得不为她们多多考量。
  好吧,他其实很了解自己胞弟的德行,对于对方是否能照顾好侄女,持否定态度。
  纪宗庆拜托了自己的老母亲,让后者多多留意,等女儿们出孝,给选两门好亲事。
  何太夫人为人,身为儿子未必不知。但有妻子在,婚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这个承诺在前头,他还是可以放心的。
  至于为何将揭露通敌之事推迟,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避免皇帝赐婚。
  为国捐躯,而后大义灭亲,纪宗庆即便死了,也必会受到朝廷大力褒奖。
  这种情况下,必然会恩泽纪婉青姐妹。
  皇帝要恩泽功臣遗下之女,最好的法子,当然是赐婚了。
  选一个身份不低的宗室子弟,圣旨赐婚,表现了皇家对功臣的看重,为此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然而,高功遗孤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这种赐婚面子光鲜亮丽,实际苦处多多。纪婉青姐妹说到底,也就个丧父之女而已,侯府易了主,实际已没了娘家依靠。
  宗室亲王郡王家的子弟,身份高贵,明面固然会供着这个赐婚下来的妻子,但他心头气儿未必会顺。
  古代是男权社会,夫君心气一旦不顺,苦头只有自己能知道。
  即便这方面问题侥幸没了,王府妻妾成群,关系复杂,纪宗庆也不希望女儿们置身其中苦熬。
  大女儿聪敏,还能熬着。小女儿这性情这身体,根本熬不下去。届时有个万一,皇家高墙大院,孀妻根本无处说理去。
  纪宗庆希望女儿们找个普通和善的人家,和乐一生。
  五年后,女儿们肯定都出阁了,或许还生了外孙。届时,蒋金将一封书信给女儿,一封书信给东宫皇太子。
  纪宗庆毫不怀疑皇太子能耐,到时东宫势力不可撼动,四皇子也长成了,到时候怎么抉择,就看殿下的选择。
  而通敌信笺,他则放在大女儿的陪嫁中。
  写给大女儿的书信,他仅拣选着说了一些,让她配合东宫来人;而写给皇太子的书信,他详细说明情况,请了罪,末尾,还恳切请求对方,护荫自己妻女一二。
  有了取信笺的过程,皇太子观感应会更深刻一些。
  好友东川侯王泽德的异常之处,纪宗庆隐隐有察觉,可惜他已垂死,根本无法再做出其余动作。
  鉴于此,再加上当时仅凭皇后临江侯,恐怕很难完成通敌之事。他唯恐水底下面还有势力,若未能根除,孀妻弱女恐怕就是第一个打击报复的对象。
  皇太子为人他算了解,对方接了这封信,得了通敌证据,他会护荫妻女的。
  纪宗庆写了书信交给蒋金,命他五年后分别送予二人,若局势变化大,亦可斟酌行事。
  蒋金隐隐察觉一些,见小主子嫁入东宫,现在她与皇太子连日来又命人翻找嫁妆,他犹豫了好些天,终于决定提前一年,将信笺送出。
  强忍着伤痛,纪宗庆殚精竭虑,就是希望为国尽忠的同时,能多多为妻女筹谋一些。
  纪婉青早已知晓前情后事,看罢父亲书信,立即心痛难忍,泪流满面。
  她的母亲紧随父亲而去,祖母言而无信,叔婶更是不堪,终是负了爹爹一番爱女之心。
  寂静的屋里,响起压抑的哭声,声音很低,却揪痛人心。亲自守在内屋门外的何嬷嬷忍了又忍,才按捺下来。
  哭了良久,纪婉青终究抹干净了泪,将目光放在那三样遗物上。
  没错,纪宗庆在信笺中,说明了证据所藏位置,正是那个貌似寻常的匣子,钥匙则是里头装着的那支银簪子。
  这匣子挺坠手的,但看木料却并不名贵,轻敲上去声音异常瓷实,一点中空的迹象也没有。所以,当初夫妻二人,才把夹层的可行性排除了。
  如今看来,这匣子恐怕也是件了不起的物事。
  事实上,纪婉青猜测得不假。这匣子是纪祖父的战利品,被敌军大将妥善收藏着,他回来研究了很久,才发现端倪。这是一件藏密信的绝佳物事,刀劈不烂,水火不侵,后来传给儿子纪宗庆。
  只是,现在确让她有些为难,这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却没发现锁孔。
  纪婉青凝眉思索片刻,扫一眼那支银簪子,簪头是一丛梅花。她再瞥一眼匣子正面,其上雕刻了十二种花卉纹样,栩栩如生,一格格的,占据了整个匣面。
  牡丹、秋菊,山茶、梅花等等应有尽有。
  等等!梅花?
  她心头一动,立即凝神看向那一小格子梅花图案。
  上面的花纹,赫然与梅花簪头并无二致。
  肯定就是这里了!
  纪婉青大喜,立即执起簪子,把簪头对准匣子上的梅花图案,贴上去略一使劲。
  只听见微微的“咯”一声轻响,本来严丝合缝的匣子,竟从匣盖侧面弹出一个抽屉。
  抽屉很小,宽度长度与匣面一致,但非常矮,大约也就能放下两三封书信。
  现在,这弹出的一小截抽屉上,露出了姜黄色的封皮,上面还有点点褐红血迹。
  纪婉青立即拉开抽屉,取出书信,匆匆打开。
  字迹清晰,这是一份非常正式的协议。左下首分别是皇后与鞑靼可汗的署名,上面端端正正用了皇后凤印,还有当年大王子的印鉴。
  大印殷红刺目,她颤抖着手轻触了触。
  就是她,就是这封书信,才导致自己父兄战死,幸福小家顷刻支离破碎。
  纪婉青呼吸急促,忍了又忍,才,镇定下来,打开另一封信。
  没错,这封是临江侯的。
  事情太大,单凭口头承诺,鞑靼可汗肯定不干,他必须得到书面正式协议。
  通敌证据终于到手了。
  纪婉青勉强平复情绪后,立即通知许驰,让他可以停止查找。接下来,就是等待高煦回屋。
  换了其他时候,恐怕她会打发人出去传话,但今儿不行,当前战况才是当务之急。
  纪婉青焦急等待着,连儿子也不能专心关注,只一再吩咐何嬷嬷等人多多留神。
  这般等着等着,出人意表的,高煦居然在午膳前回来了。
  他一扫平日温润,面上竟隐有阴霾。
  要知道,高煦是个很稳重的人,不提外面的伪装,他回到屋里,可从来不带情绪的。
  纪婉青很诧异,不过不等她问出口,他便先一步发现妻子眼角微红。
  “青儿,怎么回事?”高煦剑眉轻蹙。
  “殿下。”
  她也不多说,挥退屋中所有宫人嬷嬷,将信笺取出递过去,“殿下,通敌信笺找到了。”
  话罢,她将许驰蒋金及取信笺过程说一遍。
  “哦?”
  高煦神情凝重几分,看罢两封通敌协议,确认无误,又看那两封纪宗庆遗信。
  “殿下,我爹爹有楚将军嘱托,又考虑可朝中局势,这才打算把信笺延后揭露。”纪婉青不忘为父亲辩解。
  “孤知道。”
  纪宗庆给东宫的那封书信颇厚,详细讲明白他所有知道的一切,包括他与楚立嵩的考量。末了,就是请罪,以及恳切求皇太子殿下,护荫一下他遗下的妻女。
  “当时东宫确实遭遇挫折,急需修整以及积蓄力量。”
  楚立嵩二人的主张,也免了高煦知悉后的两难。毕竟他向来容不下这些,就算暂时忍下了,恐怕也憋得难受。
  纪宗庆这延后的时间长了些,虽有私心,但并不影响大局。
  高煦看一眼身畔爱妻,这点私心,如今看来,也是好的。
  通敌证据已经到手了,东宫如今根深蒂固,不可撼动,照理说是可以将坤宁宫一党完全打垮。
  只是,他看向妻子期盼的美眸,却低声道:“青儿,只是如今揭露真相之事,恐怕得缓一缓。”
  提起这个,高煦俊脸再次染上阴霾,他冷冷地道:“蓟州城被破,陛下南狩,孤代天子亲征,魏王陈王自请领兵,现在并不能再生枝节。”
  “南狩?”
  纪婉青只听说过西狩,前世清后期,八国联军攻陷京城,慈禧太后领着光绪,匆匆逃往陕西方向,为了掩盖难堪的逃窜,美其名为“西狩”。
  她震惊,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要知道,大周朝繁荣昌盛,兵强马壮,远远不到那个地步啊!
  高煦神色冰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