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马
作者:
漫步长安 更新:2021-07-14 10:37 字数:5872
那道雷实在是太烈, 之前映得整个司马府瞬间亮如白昼。雨依然还在下着, 下人们提着灯笼, 为怕灯笼淋湿, 所有人都站在屋檐下。
此时的程府众人, 皆是心惧, 甚至没有人敢靠近那被雷劈过的屋子。
“大人!”
不知是谁惊叫一声, 便有人跟着反应过来。
“快…快去看看,老爷…有没有事?”程夫人抖着手指,她是最先惊醒过来的人。
她听到那声尖叫, 像是通房发出来的。可是现在,屋子里没有半点声响,她的心突地往下沉着。
随着她的吩咐, 有下人冲进偏房。很快便跑出来, 跪在地上,“夫人, 大人…死了…”
大人面目发焦, 早已死得透透的。和他一起躺在床上的通房, 也一并被雷给劈死了。床上的被褥有烧焦的气味, 因是从屋顶破洞流下来的雨水浇灭了火势。
程夫人眼前发黑, 死死地扶着身边婆子的手,想过去却迈不动脚步。程家的几位爷已经进到屋子里, 很快,便有哭声传出来。
这道惊雷不止惊醒了司马府的众人, 同时也惊醒了京中许多人家。郁云慈被炸雷惊醒, 翻身坐起,茫然四顾。
床外边,是空的。
侯爷又去哪里了?
一道人影进来,看她坐起,疾步走过来,“怎么了?可有被雷声惊到?”
他脱衣上去,搂着她,轻抚着她的背。
“这雷太大了些。”
她呢喃着,打了一个哈欠,重新躺上。
没有问他去了哪里?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最近常常夜里出门。她想,就算是夫妻,也应该有自己的隐私。
他的秘密很多,她亦如此。
如果他愿意说,自然会告诉自己。
一夜无话,天亮后雨已停。
打开门,便能感到凉爽的空气涌进来。一夜秋雨,院子里落了一地的叶子,粘在湿湿的地上。她深深地吸一口气,闻到了清冷的味道。
“夫人,天气凉了,您多加件衣服。”
采青说着,给她身上披了一件披风。
“锦少爷那里,你去看一下,叮嘱下人记得给他添衣。”
她吩咐传画,传画便小跑着去了檀锦的院子。
传画回来后,带来另一个消息。郁云慈听完,眉头皱起。传画说的是大司马府昨夜受了雷击,正院的一间屋子差点起了雷火。
其他人都没事,唯独大司马程世万和他的一个通房,被雷劈死了。
被雷劈死的人,在民间传说中,都是受到天遣之人。要么是杀戮太重,要么是作恶多端。程司马征战多年,杀的人自然不会少。
一般来说,在野外遭雷击的可能性更大。程司马睡在自己的家中,怎么好端端的就被雷劈了呢?
她猛然想起那天雨中廊亭中的事情,侯爷听到自己说金属会引雷后的表情。以及他昨天深夜从外面进来…
不敢再想,朝中的事情,她不懂。
如果真是侯爷做的,那么一定有他的道理。朝事错综复杂,不是她能看透的。夫妻一心,她就算帮不上忙,也不能扯他的后腿。
她对程家人无感,原本还想着程八病了,应该送些东西过去。可是现在看来,得与程家人保持距离。而且昨天她明明看到策马街头的程八,分明生龙活虎,精力旺盛。
如此正好,那礼自然就免了。
程司马这一死,程八按制当守孝三年。与广昌侯府的婚事,就得暂且搁一搁,三年后是什么光景,还未可知。
看来程方两家的联姻,十有八成要黄。这么一来,程八倒是能如愿。
程世万位高权重,又是国丈。他的死在京中掀起轩然大波,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平头百姓,无一不在讨论着他的事情。
雷劈之事,本就诡异。传来传去,越传越玄乎。很快流言四起,有人说他不光是杀戮太重,做过阴损之事,才遭了天罚。
流言传得极快,待宫中的程皇后听说时,已是满城风雨。
程皇后眼睛红肿,跪在正康帝的面前,“陛下,臣妾的父亲一生效忠朝廷。为国征战,受伤无数,哪成想到死后还要背负着那等骂名?陛下…臣妾恳求您派人彻查,一定要还臣妾父亲一个清白。”
“皇后快些起来,大司马忠心为国,朕岂能不知。你放心,这事朕一定会让人查个清楚。”正康帝上前,亲自扶起程皇后。
程皇后泪流不止,满脸哀恸,“…臣妾替父亲谢过陛下。”
外面太监传话,说是方太后来了。
程皇后擦干泪水,福身告退。
她退出去时,不免与方太后迎面碰到。她行了一个礼,方太后脸色凝重,淡淡地“嗯”了一声,与她错身而过。
出了大殿,她脚步加快。
方太后去找陛下,想都不要想,她就知道是为什么事情。
她没有回自己的宫殿,而是去了成太后的祥云宫。她知道,父亲这一死,方家必会落井下石。而且,没了父亲,程家的地位也会一落千丈。
何况,还有那样不利的流言。
成太后看到她进来,有些吃惊,心疼道:“就你礼数多,这个时候还想着来给哀家请安。”
“母后…”
程皇后一听成太后的话,原本还强忍着的泪水流下来。红肿的眼,泪汪汪的眼睛,还有那故做坚强的表情,无不令人动容。
“你节哀顺便。”
“母后,儿臣…实在是心里难受。儿臣的父亲一生劳苦,不想死后还有人朝他泼脏水。一想到他老人家死不瞑目,儿臣的心就像刀割一样…”
成太后走过来,轻拍着她的背,“总有那起子小人,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上窜下跳。你放心,哀家相信陛下圣明,一定会还大司马一个公道。”
这个小人,意指方家。
程皇后闻言,哀伤的脸上添了一份痛恨,“母后,还是您知道儿臣的苦…”
成太后幽幽地叹口气,“哀家怎么会不明白,这么多年来,哪一天哀家不是忍气吞声。”
正康帝幼年时,成太后何尝没有想过除掉方太后。可是先帝护得紧,方太后自有孕后,身边安排服侍的全是先帝的人。
先帝忌惮成国公府,她自入宫以后,从来不曾有孕。
他即不仁,她又何必在乎贤名。那时候,宫里的妃嫔要么全是怀不上孩子的,要么就是刚怀上就落胎的。
先帝看她的眼神,如同看一个仇人。
而她,也在漫长的日子中,磨灭了对先帝的最后一丝幻想。
她和先帝,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是怨偶。
“忍忍就过去了。”
她劝着程皇后,眼底冰凉一片。
程皇后哭了一会儿,像是觉得有些不妥,忙擦干泪水,“母后,儿臣失礼。”
“这个时候失礼些又何妨?你呀,就是太过懂礼。看你这小脸哭得,自你进宫起哀家就没见过你这样。快些回去歇着,一切都有陛下替你做主。”
成太后心疼地吩咐宫女,赶紧扶自己的主子回去休息。
程皇后低声道谢,行了礼便告退了。
她一走,成太后的脸色变淡,慢慢走到座位边,缓缓地坐下去。眼神看着殿门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那边,方太后在试图说服正康帝。
“陛下,此事一定要仔细查查,雷劈可是不祥之兆。自古以来,哪个被雷劈的不是该劈之人。不知陛下可记得当年的匡家?”
一听匡家,正康帝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生母。
“母后,匡家的杀戮都是因为大赵。”
“哀家知道,可是匡家杀戮太重是事实,被雷劈也是事实。”方太后摆着手,沉痛道:“陛下您仔细想过没有,匡家自遭天罚后,家中子孙代代凋零。到现在,唯剩一根独苗。我们赵氏是皇族,若是皇子皇孙们流传着天遣之人的血,难道能躲得过老天爷的惩罚吗?”
“依母后的意思是?”
正康帝问着,眼睛看着方太后。
方太后心一喜,她就等着陛下这一问。
“陛下,为了大赵的千秋万代,您一定要慎重。后宫不能干政,哀家言尽于止,请陛下三思。”
正康帝眯起眼,母后的意思是让他废太子。
他沉默不语,方太后以为他听进去了,心中欢喜。
离开后,她心情大好。
却不知,正康帝在她走后,砸碎了桌上的一个砚台。
他觉得心好累,方母后心思浅显,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而且还是父皇在位时,唯一个诞下皇子的妃嫔。
这么些年来,周旋在两宫母后之间,他很是疲惫。
“陛下,巩大人求见。”张东海轻声禀报着,缩着身子。
他抬起头来,这个巩福宁上次自请外放,他还压着折子没批。
“让他进来。”
不大一会儿,巩福宁弯着腰进来,跪在地上请安。
“行了行了,你赶紧说什么事情。”正康帝心情正不好着,哪里愿意听他磨磨叽叽的。想都不要想,又是为外放之事来的。
巩福宁口里应着,人未抬头,从袖中拿出一个折子,“臣有要事奏禀。”
正康帝眉头一皱,接过张东海传来来的折子。原本还不以为意,待看到折子上的内容时,脸色大变。
“这折子上所说,可当真?”
“回陛下的话,千真万确,臣不敢胡乱编造。”
张东海看了巩福宁一眼,缩着脖子。
正康帝脸色十分严肃,又把折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末了,把折子拍在桌案上,“好一个程世万,只手遮天,连朕都敢糊弄!”
张东海的脖子缩得更深,他能从陛下的语气中判断出事实的严重性。显然,陛下这次是震怒,朝中该有人要倒霉了。
“你为何没有早些上折?”
正康帝盯着巩福宁,目光含怒。
“回陛下,臣早有怀疑,却一直苦无证据。”
“哼,没有一个省心的。”正康帝才不会相信事情就这么赶巧,那边程世万一死,这边巩福宁就上折。必是以前惧怕程家的势力,所以才一直压着不说。
程世万,当真是罪胆包天!
“罢了,你的心思朕知道,赶紧收拾东西,给朕滚出京!”
“谢陛下。”巩福宁谢着恩,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这京中,看来确实开始变天。此时他能远离是非之地,哪能不叩谢皇恩。离京好啊,天高皇帝远,他不用天天胆战心惊,也不用费尽心思避开王爷们的拉拢。自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岂不美哉。
回去后,他便开始收拾东西,还命心腹给景修玄送了一个口信。大意是事情已办妥,他要离京了,以后有缘再聚。
隔日,他就收到派令,一家人立马离京,毫无留恋。
天空晴朗,碧空白云。哪里还能想得到,前几日的大雨雷鸣。远去的城门,还有视野中越来越朴实的景致。
“祖父,为何不留在京中?”
他的长孙问道,少年眼中还有对京中繁华的留恋。
“祖父老了,不想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不出意外,程家倒台是迟早的事情。后宫和前朝的格局原呈三角之势,相互制衡。一旦打破这种平衡,势力会引来一番腥风血雨。
腥风血雨过后,则变成两派相争。
两派相争,极易争出高下。
此时此刻,远离京中是非之地,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少年似懂非懂,问道:“那些陈年旧事,程司马必是早已毁灭证据,瞒得合合缝缝。为何今时今日被人揭发?”
巩福宁放下帘子,想起那身姿像旧主的男子。意味深长地回答:“那是因为,五爷在天有灵,不愿忠仆子孙蒙冤。”
少年点点头,很是赞同。
那折子被正康帝压了两天,时不时拿出来看。
好一个程世万!
夺人军功,罪不容赦!
按折子上面所说,程世万之所以平步轻云,是因为冒领了别人的军功。匡家自忠义公死后,后继无人。匡家军便由一位姓李的家将代为掌管。
而程世万,在李姓家将战死后,占了所有的军功。
是以,他平步青云,慢慢超过了昔日的旧主。
更可恨的是十二年前,他故技重施。以拂照旧主为名,带着匡有两位公子出征,最后落得一死一伤。
死去的匡家二公子还是他的女婿,任谁都不会怀疑他会从中做手脚。
而匡家兄弟的军功,则被他安在郁亮的头上。
他很聪明,没有让程家子孙顶替。而是推出一个没什么大关系的属下,别人就算是想破头,都看不出他做的手脚。
此人心机之深,令人胆寒。
正康帝眼眯起,转动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过了许久,他沉声道:“拟旨!”
“大司马程世万,夺人军功,罪不可赦,所有封赏全部收回。威武将军郁亮除将军名,贬为庶人,永不起复。追封李山为安南将军,提匡庭生为镇护将军,赐四品御刀,殿前行走。”
侍从官拟好旨,呈上来。
正康帝看过,盖上玉玺。
旨意传到程府,原本沉浸在哀伤中的程家众人,全部呆若木鸡。这下不止是塌了半边天,而是天全塌了。
程夫人晕过去,醒过来,问了两句话,接着又晕了过去。
整个府中,乱成一锅粥。反倒是程八孝顺,一直跪在灵堂前烧纸。其他人都被圣旨打乱了心神,哪里顾得上伤心。
宫里那里不能递话,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更不能连累程皇后和太子。只要程皇后和太子安好,他们程家才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父亲,当真是夺了别人的军功?”
程家老大试探着问道,语气惊疑。
圣旨都下了,当然是真的。
程六在心里想着,低头不语。
程夫人再次醒来,吩咐所有人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出所料,自圣旨下后,来吊唁的都是各府的管事。
陛下收回程家所有的封赏,程家已是平民。他们之所以还派管事来吊唁,都是看在宫中程皇后和太子的份上。
程夫人强撑着,亲自接待来吊唁的人。
如此站了近三个时辰,人有些支撑不住。她脚一软,眼看着要滑倒,被程八手一托,“娘,您赶紧去歇着吧。”
程夫人定定地看着她,突然凄凉一笑。
再看看灵堂前的棺木,挣开她的手,走过去。
棺木中的人,面目已经焦黑,再无在世时的风光。她记得当年他不过是个家奴,而她也是普通人家的女儿。
别人都说匡家仁义,待属下奴才们都很厚道。她父亲是个秀才,看中匡家的家风,不顾别人的冷嘲热讽,把自己嫁过去。
彼时,他还只是一个跟在匡家人后面的奴才。因为他上进好学,在武学上很是刻苦,得到匡家人的赏识,编入匡家军。
她嫁过去后,匡家除了他的奴籍。
后来,他一步步高升,所有人都说她好福气,眼光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比起京中的夫人无论是学识上,还是教养上都矮了一截。所以,她从不敢过多干涉他的事情。
他还算有良心,没有宠妾灭妻,一直给她正室的体面。她也识趣,身边的丫头都是年轻貌美的,只要他能看上,一律抬为通房。
老八的亲娘是一个落魄人家的小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很是宠爱。那小姐体弱,生老八的时候难产。
他嘴上不说,心里怀疑是自己动的手脚。老八出世后,便抱在她的名下,充当嫡女。
别人恭喜她得老来女,她是有苦说不出。
现在,他死了。
她伤心的不是他的死,而是他死后自己的孩子们怎么办?他得了一个这样的名声,她在宫中的女儿怎么办?她的外孙怎么办?
为什么?
他死都死了,还要留下这么一个大麻烦。
程八看着她,再看到上前扶住她的嫂子们,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去。
锦安侯府也派了管事吊唁过,郁云慈听管事说完程府的情况,长长地叹口气。树倒猢狲散,程司马这一死,只怕程家很难再翻身。
程司马这人,其实算得上高明。
他能从家奴爬到现在的地位,其中手段心计都有过人之处。坏就坏在他心思不正,为走捷径,竟然抢别人鲜血换来的军功。
那个叫李山的…
她眼皮一跳,不会吧?自己好像知道侯爷的真正身份了。
这个李山,是不是他?
侯爷不是原书中的那个男主,她现在已经能肯定。她还能肯定的是,侯爷和她一样,是占着别人身体重生的。
她一直觉得,他身上有军人的气势。
而且,他一直帮助匡家,收庭生为徒。程司马的事情,极有可能也是他的手笔。若他那个李山,所有的这一切,都能解释得通。
难怪他会重生,原来是死不瞑目。她开始同情他来,怀着冤情重生的人,到底在要心里受多少煎熬,才能忍到现在出手?
她觉得,自己以后对他,一定要再好些。
景修玄回来后,看着殷勤地上前来替他换衣服的女子,眼神眯了眯。
“侯爷,您累不累,要不要我替你捏个肩?”
说完,她便动起手来,边捏边问:“侯爷,您看这个力道可不可以?”
他眼眸更深,在她捏完肩,关切地问他要不要泡脚时,他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人按在膝上,“说吧,你是不是惹什么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