醋意
作者:漫步长安      更新:2021-07-14 10:37      字数:6036
  她先是一愣, 尔后大笑起来。
  两人姿势紧密, 她坐在他的膝上, 双手自然地环着他的脖子。近到他能看到她根根分明的长睫毛, 还有那乌黑的瞳仁中他自己的影子。
  许是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 她笑了一会儿, 把头埋进他的脖颈中, 拼命忍着,以至于浑身都在颤动。
  有什么可笑的事情吗?
  他蹙着眉,不明白她因何发笑。
  笑了好大一会儿, 她才生生止住。伸手抹去眼中的笑泪,抬起头,“侯爷, 我可没有惹什么麻烦。而是突然想到一件的事情。”
  至于是什么事情, 她总不能说发现了他的来历吧。
  她之所以好笑,是因为他的误会。
  “什么好笑的事情?”
  显然, 他没有那么好糊弄。今日她的举止太过异常, 他心头泛起怪异的感觉,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脱离掌控。
  “嗯…就是我想讨好您, 想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可是您却认为我是惹下麻烦, 所以才会变得乖巧听话。看来,以后还是做一个闲妻吧, 什么都不用做,免得您又觉得我想让您善后。当然, 这个闲可不是贤惠的贤, 而是轻闲的闲。”
  他眼里闪过狐疑,半信半疑道:“你不用刻意,以前那样就挺好。”
  “好吧。”
  她点头,调皮一笑。身体往他身上贴紧,吐一口气在他的耳边,“侯爷,我们安歇吧。”
  他眸色一深,就势抱起她,走到床榻…
  良久,室内的香靡之气散开,床上的纱帐被重新挂起。她晕乎乎地想着,这个男人在床第间如此勇猛,以前有没有过女人?
  如此一想,累极而生的困意倾刻间跑得无影无踪。
  思及他们第一次,他虽然有些生疏,但很快就…
  算年纪,李山和大司马是同时代的人。大司马已是要做曾祖父的人。那在他重生以前,应该是有老婆孩子的。
  他以前的老婆是谁,孩子是谁,会不会还有后代?
  “怎么,睡不着?”身边的景修玄感觉她翻了两个身,劲瘦的身子压过来,问道。
  “没,睡着了。”她赶紧闭上眼睛,努力装死。万一他还要再来一次怎么办,她可有些受不住。
  他眼眸幽深,嘴角泛起笑意,“若是还有体力,就留到明天。明天我有空,早起教你几招出其不意的招式。”
  她骨碌地翻过身,贴着他的脸。
  “侯爷,难不成您想将我培养成文武双全的女子?”
  又是教练字,还要教习武。她是找了一个丈夫,还是找了一个老师?居然还在两人浓情密意那啥过后来这么一句。
  这男人真是太不解风情了。
  她觉得,就他这性子,前世说不定是个光棍。
  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梳抚着她的头发,“文武双全不可能,以你的资质,便是练上二三十年,都达不到那个高度。”
  “谁稀罕,我睡着了!”
  她气呼呼地侧过身朝向里面,谁愿意当什么文武全才。
  他身体靠过去,从背后环住她。眼眸黑如墨汁,浓到化不开。倒还有些孩子气,他要她习武,是为她好。
  她体寒,药物调养固然有用,可若加上强身健体,岂不事半功倍。孩子他可以不要,但他要的是与她一起百年终老。
  不到一刻种,听到她的呼吸开始均匀绵长。他缓缓露出一个笑意,将她的身子轻轻转过来,搂在怀中。
  第二天,夫妇二人出现在校场。郁云慈是头一回正视这个地方。以前都是旁观者,自是体会不到身在其中的感受。
  那两排摆放整齐的兵器,像两列守卫的士兵,庄严肃穆。
  不知不觉,她的手摸过那些兵器,感受到股冷萧的寒气。
  身边的男人眼眸一沉,道:“细剑比较适合你。”
  兵器之中,算起来剑是最轻巧的。可是她记得再是轻巧的剑,对她来说,还是重了些。莫说是舞剑,便是拿着都有些吃力。
  虽然昨天夜里她有些赌气,可她知道,习武对她来说,确实是好事。在这样的时代,女子还是有些防身之术的好,若真是再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保命。
  他脚一挑,挑起地上的一根木棍,“过来。”
  她先是以为他开玩笑,不是说选剑吗,怎么弄一根木棍?见他神色认真,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木棍。
  男人把着她的手,一招一试地教起来。一个认真的教,一个虚心地学,把左三采青等人看得面面相觑。
  以树为敌,练了一遍。当然与正经的传统习武不同,他教她的是一些速成的技巧,全都是攻击和防身的招式。
  练了一会,由她一个人接着练习。她想起当日自己刚穿过来时,那种没有生路的绝境,姓沈的步步紧逼,差点将她逼进死路。
  手中的木棍朝树上刺去,无奈没控制好力道,木棍应声而断。
  “……”
  她回对看着抱胸而立的男人,脸露无辜。
  男人一言不发,从兵器架上抽出一柄细剑。
  看到面前递过来的剑,她愣了一下,伸手接过。比印象中的轻一些,想来他特意挑选了最细的。饶是轻了不少,她还是差点没提起来,便是一个简单的拔剑,都弄了半天。
  景修玄站在她的背后,捉住她的手,手把手地指导。
  然后让她站在一边,自己演示了一遍动作。
  剑在他的手中,轻如树枝。男人拿剑的姿势很帅,那种帅不是耍出来的,而是刻在骨子里,与生俱来的。
  她的眼神有些发痴,有夫如此,自己何其有幸。虽然穿越之后颇多艰难,好在否极泰来,一直有惊无险。而且她看中的男人洁身自好,没有通房,甚至连丫头都没有。
  就算他重生之前有妻有子又如何,他现在是她一个人的。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毫不遮掩,教剑术的男子动作稍有停顿,眼眸沉了沉。
  “你准头不好,若想一击即中,还要多加练习。待你能握稳剑,我再教你几招,好让你下次再看到不顺眼的人,能一剑结果他们的性命。”
  她点头,重新从他手中接过剑。
  此时,左四疾步走过来,道:“侯爷,公主,郁家来人了。”
  郁云慈立马想到,这次撤掉所有封赏的不止程家,还有郁家。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男人,对方眼神冷漠。
  “侯爷,怎么说他也是我父亲,我去看看。”
  “今日就到这里吧!”
  说完他伸手把剑拿过去插进剑鞘,随手一飞,稳稳地落进兵器架中。
  其实郁亮这个父亲的身份她根本不在意,她对郁亮,唯存着一颗同情心。顶人军功是有错,但她更相信主谋是程司马,而郁亮只是被动接受。
  因为安妃,她觉得郁亮有些可怜。
  景修玄默认,她便带着采青去到前厅。
  来的是郁亮的随从,看到她现身,忙跪在地上请安。
  “公主殿下,将军府被查封了,老爷和姨娘还在大街上站着呢。”
  郁亮本就是没有根基的人,将军府一查封,他连投靠的地方都没有。除了来找自己这个女儿,她相信他根本没有其它的办法。
  她略一思忖,便命人套了马车出门。
  郁亮和桃姨娘就站在将军府的角门处,连正门都不敢呆着,生怕别人指指点点。桃姨娘穿着平常的衣服,郁亮像是从刚起身的模样,寝衣外罩是着一件披风。
  府中的下人全部遣散,除了报信的随从和一个婆子。
  “公主殿下。”
  桃姨娘唤着,就要跪下行礼。
  “好了,你身子重,这虚礼先放一放。”
  郁云慈说着,看向郁亮。郁亮脸有愧色,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神。
  “你们可有什么打算?”
  她收回目光,问桃姨娘。
  桃姨娘能有什么打算,自己一个姨娘,本就是奴籍。从小因为穷得没饭吃,才被卖来卖去,最后进了将军府。此次查封几乎等于抄家,他们除了身上的穿戴,什么都没有。
  一看表情,再看他们光站着,身边连个箱笼都没有。郁云慈就能猜到大概,他们怕是直接被赶出府,已身无分文。
  幸好她早有准备,她招来跟来的侯府管事,问道:“你去看看,哪里有合适的宅子,不用太大。”
  桃姨娘立马露出感激的神色。
  那位管事的动作很快,对城里各处的牙行颇为熟悉。不到一个时辰,便找到了合适的宅子。位置不是很好,但也不差。
  对于此时的郁亮来说,根本不可能挑剔,桃姨娘更是千恩万谢。
  宅子不大,仅是二进的。好在现在的郁家,就郁亮和桃姨娘两个主子,加上一个随从和一个婆子,不过四口人,住着应是绰绰有余。
  安顿好宅子,又留了三百两银子让他们置办家什物件。
  桃姨娘紧紧地捏着银票,送她出门,泪水盈眶,“公主殿下,奴婢替老爷谢谢您。”
  郁亮已不是将军,只能称呼老爷。
  郁云慈看着她的肚子,这一家子,以后看样子要靠自己养活了。若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以前,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搭理他们。
  但是现在…
  罢了,就当是做好事吧。
  “不用谢我,你们以后好好过日子,有什么事情就去侯府寻我。”
  “奴婢省得。”
  上了马车,郁云慈靠坐着。想了想,让车夫调头,先不回侯府,转去匡家。
  匡家的门口寂静无声,古朴的大门依然紧闭着。采青前去敲门,报上名号,门房惊讶地睁大着眼,忙把人请进去。
  那边匡大夫人得了报信,扶着匡老夫人急急来迎接。
  “臣妇参见公主殿下。”
  郁云慈一把扶起她们,“二位夫人快快请起,我本就是私下来探望一下,不必行如此大礼。”
  “礼不可废。”
  匡老夫人说着,就她的势起了身。
  她细细看去,匡老夫人身穿缟色的禙子,身上还带着檀香,应是从佛堂出来。比上次见的时候似乎老了许多,眉宇间那种哀气沉沉的感觉更强烈。
  而匡大夫人也是一脸的倦色,眼下都是青影。
  整个匡家,弥漫着一股死寂,比上次更甚。
  匡大夫人身后站着的是两个女儿匡如月和匡如歌,而那位匡二夫人,则不见踪影。若是她记得没错,匡二夫人是程家的姑娘。
  她眼神闪了闪,没有问起匡二夫人。程世万的事一出,最难做人的就是匡二夫人,一边是娘家,一边是夫家,夹在中间的出嫁女无论做什么,都是不对的。
  寒暄过后,她让匡老夫人回去歇着。匡老夫人推迟几下,见她真心体恤,感恩万分。
  老夫人走后,匡大夫人主动提起匡二夫人。
  因为程世万忘恩负义,匡老夫人要替子休掉匡二夫人。匡二夫人是程家的姑娘,多年来一直未曾改嫁。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对自己丈夫的忠贞全成了笑话。昨天夜里,她一根白绫悬梁自尽,并留下遗书,生是匡家的人死是匡家的鬼。
  半夜,下人们才发现她已死。那遗书被匡老夫人当场撕得粉碎,说匡家没有这样的媳妇。天还未亮,尸体就被匡家送还程家,还附上了休书。
  郁云慈想起那个年纪不大,却死气沉沉的女人。也有些不忍,说起来,她也是牺牲品。或许程司马在把她嫁进匡家时,就视她如弃子。
  她苦苦守在匡家,定是想死后能与自己的丈夫合葬。谁能想到,一切到头来竟然成空。除了死,或许她已没有更好的选择。
  匡如月低着头,抹着眼泪。
  “公主,二婶这么多年来,一直守着二叔的屋子。她的情深义重,便是身为侄女的我,都心生佩服。可是程家…祖母坚决不肯原谅她…”
  匡老夫人的态度很坚决,匡二夫人就算是死了,也不能占着匡家儿媳的名头。
  匡老夫人的做法在情在理,她先失夫,再失子。且儿子死后的军功还被家奴瞒下,怎么不令她生恨。可是匡二夫人的一生也是悲惨,令人唏嘘。
  都是苦命的人,就是因为这样,才不忍苛责任何一个人,让人更难过。
  孰对孰错,已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怪只怪她是程家女,谁知道她当初嫁进咱们家来,是存着怎样的心思?”匡如歌性子烈些,对程家已恨之入骨。
  匡大夫人叹口气,看着两个女儿。
  “她也是个可怜人。”
  匡如歌听到这句话,红了眼眶,没有再说,转过头去。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匡二夫人在世时,对她们还是很好的。
  都是上代人的恩怨,郁云慈真不知从何劝起。她环顾一下,问道:“程司马确实过份,夺人用血换来的军功,不能原谅。对了,那位李山将军可还有后人在世?”
  这话问得看似随意,为掩心虚,她还喝了一口茶水。
  “难为公主能想起他们,李将军的家眷一直住在离匡家不远的巷子里。现在他冤情得雪,又追封安南将军,宫里和朝廷都有封赏,他们算是熬出了头。”
  匡大夫人答着,眼里有欣慰。
  郁云慈手中的杯子差点脱手掉下去,眼睫毛闪了闪。饶是心里设想过这个可能,真正听到耳中,还是觉得很难过。
  甚至觉得胸口开始发酸。
  “他的妻子和孩子们是什么样的人?”
  匡大夫人没有多想,公主是善良的人,应是替李山抱不平,所以才会多问几句。
  “李夫人曾是匡家的家奴,其实他们一家早除奴籍,可是她一直不肯离开。后来年事大了,母亲再三催促,她才告老归家。她膝下有两子一女,一子习武,现在顺天府当差。还有一子习文,在匡家任掌柜。女儿也嫁在京中,家境尚可。”
  “那很好。”她喃喃着,心里越发的不是滋味。
  “想来李家应该连孙辈都有了吧?”
  “没错,李家的大孙子也是匡家另一个铺子的掌柜。”
  郁云慈低头,又抿一口茶水。匡家这茶是不是泡得太浓了,怎么如此的苦涩?
  “公主若是想见他们,臣妇派人过去传话。”
  要见吗?
  见了又如何?
  她内心挣扎着,最后还是那股醋意占了上风,点点头。“如此也好,就见见吧。”
  匡大夫人立马派人去李家,约摸半个时辰,就见一位花甲老妇人在一位少女的搀扶下进了屋子。
  “臣妇(臣女)给公主殿下请安。”
  “平身吧,快快赐坐。”
  李夫人谢过恩,便侧身坐在凳子上。
  她的头发已全部白完,不见一根乌丝,却梳得一丝不苟。脸庞较圆,比实际年纪看起来出少一些,想来年轻时一定是一位讨喜的女子。
  便是现在年岁已高,依然能从她的脸上看出爽利随和。
  相由心生,这是一个豁达的女人。
  她身边的少女,是李家的长孙女。穿得虽然朴素,但整齐干净,眼神清明,一看就是家教极好之人。
  侯爷的眼光不错,郁云慈酸酸地想着。以他的为人,就算以前身份不高,看人的标准不会变,所以挑的妻子不会差。
  不知他重生后,有没有时常去探望家人。
  她很难想象年老的李夫人与他站在一起的画面,他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可是再是如此,也难以磨灭两人曾是夫妻的事实。
  何况他们还育有三个子女。
  倒是她自己,像个小三。
  这般想着,脸色不好看。
  李夫人以为她是替李家鸣不平,心里对她更是敬重。待离开后,还告诫孙女一定要尊敬云孝公主。
  李小姐自是应承祖母,祖孙二人相扶离开。
  回到侯府后,天色已晚。
  郁云慈有些恹恹的,仿佛什么事情都有些提不起劲。越是不去想的事情,偏生一次次地浮上心头。
  她心里明明知道自己现在才是侯爷的妻子,可是为何心里还是闷得慌。
  景修玄进房间时,看到的就是她双眼无神的模样。
  他眉头轻锁,听下人说她今日先是安顿了郁亮,然后去了匡家。为何会是这样的表情?难不成听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轻咳一声,将她从思绪中唤醒过来。
  她起身,上前迎接他。
  “想什么那么入神?”
  她睫毛颤了颤,道:“在想匡家的事情,我今日去匡家见到那李将军的夫人和孙女。”
  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他脸色平静,毫无波澜,似乎并没有什么触动。难道他重生后,把过去都割舍了吗?
  如果已经割舍,为何还记得前世的仇恨?
  “李将军真是可惜,您说程世万仅是压了他的军功吗?依我看,他的命说不定都是对方谋害的。侯爷,您说对吗?”
  景修玄这才认真地看着她,她说得没错。
  他怀疑过李山之死,就是程世万动的手脚。她怎么对李山的事情这么感兴趣,仅仅是为了鸣不平吗?
  “是与不是,除了李山自己和程世万,谁也不知道。”
  她垂着眸,暗道您不就是李山,您自己能不清楚吗?
  算了,他不想承认,她又何必追问。谁都有隐私,何况是这样匪夷所思之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和别人坦白自己离奇的来历。
  她情绪明显低落,他眉头皱得更深。可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从昨天起,她就有些不太对劲。
  入睡后,她说自己好困,上床就侧身向里,根本没有和往常一样痴缠着他。她心里不好受,明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李夫人已是花甲老人,她还吃对方的醋,实在是有些莫名奇妙,连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可是又管不住自己的心,只能自己生闷气。
  他眼眸幽深,仔细地回想着她的言行举止。一字一字拆开,一举一动琢磨。
  猛然间,他瞳孔一缩。
  他想,自己似乎知道她会反常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