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
作者:漫步长安      更新:2021-07-14 10:37      字数:6032
  夜深人静, 秋风凉凉。
  此时的程皇后一脸倦色, 手撑着头坐在桌子前。桌上精心烹调的御膳早已冷却, 油气泛出来, 隐见一层白光。
  “娘娘…”
  身后的嬷嬷轻声唤着, 眼底露出心疼。
  半晌, 程皇后身子一动, 手松开缓缓抬起头,幽幽地看着桌上未曾动过筷子的冷碟冷盘,“几更天了?”
  “回娘娘的话, 二更了。”
  今天是初一,依例陛下要歇在她这里。但是直到现在,陛下都没有过来。她站起来, 慢慢走到宫门外。
  通红的灯笼, 寂静的月色。
  倚门而立,神色怅然。
  陛下因为父亲的事情, 已经不给她脸面了吗?那么在这深宫, 没了帝王给的体面, 谁还会在乎她这个皇后?岂不是人人可欺, 无人尊敬?
  “娘娘, 天凉了,您别等了。”
  老嬷嬷在她的身后, 替她披上斗篷。她拢了拢斗篷,觉得还是冷, 那冷从骨缝中透出来, 穿再多的衣服都不能抵御。
  突然,她似乎听到什么动静,“你听,是不是有人朝这边走来?”
  老嬷嬷认真听了一会儿,喜道:“娘娘,必是陛下处理完政事,将将赶来。”
  她脸上露出笑意,朝那边望去。果然见小太监在前面打着灯笼,张东海的声音传过来,应是陛下无疑。
  “臣妾见过陛下。”
  正康帝有些意外她会在宫门口候着。一把扶起她的身子,拉着她的手道:“手如此凉,可是底下人侍候得不经心。”
  “哪里是他们不好,是臣妾心急,日夜盼着陛下。”
  若是从前,程皇后根本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此一时彼一时,以前的她可以不用像妃嫔们一样讨好陛下。
  她是皇后,就得有正宫的姿态。
  正康帝拉着她的手,一起进了殿。看到桌上的冷盘冷菜,他眼神微黯,“朕今日折子多,让皇后久等。”
  “陛下政事要紧,臣妾等等也不打紧。”
  “身子要紧,以后不用等朕。朕看你脸色不好,应是最近太过劳累,早些歇着吧。”
  程皇后对他的关心,很是受用。待听到他接下来的话,只觉得一颗心从温水中跌入寒潭,浑身冷到哆嗦。
  正康帝站起身,道:“你身子不好,夜里需要好好休息,朕不想吵到你,等会就去珊贵人那里。”
  说完,还拍着她的手,一脸的关切。
  程皇后挤出一个笑,“臣妾多谢陛下体恤,陛下龙体要紧,莫要由着珊贵人胡闹,早些就寝吧。”
  她恭敬地送他出门,看着他拐进旁边的偏殿,那里是珊贵人和薛贵人的住处。
  灯笼映下的光照在她的脸上,不见悲喜,眼神中的晦涩,与阴影重合。幽幽深深像死水潭,蔓蔓枝枝的长出似树非树,似藤非藤的东西,像要追着缠上那远去的明黄身影。
  良久,她垂着头,幽叹一声,回了屋子。
  夜空冷寂,半点声响都清晰可闻。
  她坐在临窗的靠榻边,听着偏殿传来来的惊喜请安声,还有珊贵人因为喜悦而激动不已的娇
  语。
  声音能辩,然而说什么却是听不真切。
  饶是如此,那娇媚的声音和帝王沉稳的话语交融着,像一支支利箭,直直地射在她的心窝上。生疼生疼的,鲜血淋淋。
  她的手搁在膝上,双手成拳,紧紧地摩在衣裙上。
  锦料的衣裙细滑柔软,可是手背上的皮肤却摩得发红刺痛,可见她多么的用力。而她,竟是半点都感觉不到。
  偏内的娇声媚气已渐不可闻,想来是入了内室。
  内室之中,自是鸳鸯交颈,红浪翻涌。
  “娘娘,夜深了,奴婢侍候您安歇吧。”
  老嬷嬷实在是不忍,明知听了难受,何必还要折磨自己。
  程皇后扶着她的手站起来,点头,“是该安歇了。”
  一夜无眠,听着那边传来动静,听着珊贵人娇声娇气的声音,像是要送陛下出门,被陛下制止。她眼神冰冷,约一刻钟后才唤宫人进来,梳洗完毕后,去了成太后的祥云宫。
  祥云宫内,成太后刚刚起来。
  “还是你最知礼。”
  “儿臣一向少觉。”程皇后说着,代替了嬷嬷位置,轻搀着成太后。
  成太后摇摇头,“你呀,就是太过知礼。”
  皇宫里基本没有秘密,昨夜陛下去了皇后的院子,却宿在珊贵人的屋子里。一没赶上皇后的小日子,二没碰巧皇后身子有恙。
  其中缘由,不用说,大家都心知肚明。
  因为程世万的事,陛下心里恼着程家,连带着对皇后也没有好脸。
  “儿臣年纪渐大,哪里有妹妹们颜色鲜亮。陛下成日里政务繁忙,若是还要对着儿臣这张老脸,岂不是糟心。陛下的龙体是大事,儿臣省得。”
  她这一说,成太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没过一会儿,德妃、安妃、良妃等其他妃嫔相继来请安。
  德妃是宫里的老人,也是陛下在太子时的侧妃。论位份,宫里除了皇后是德妃。但是德妃为人低调,又仅育有一位公主,在宫里人缘极好。
  “臣妾刚才还在同安妃妹妹说皇后娘娘您有福气,和嘉知道多了个皇姐,高兴不已。还想着哪天见见云孝公主,叙叙姐妹情。”
  这话说得皇后半个字都不信。
  德妃所出的公主原是大公主,但是郁云慈的年纪比大公主年长。陛下认了义女,大公主就不好再称呼大公主,索性只叫公主的封号和嘉。
  “这话说得在理,本宫平白得了一个好女儿,心里欢喜。若不是云孝还要管着侯府,本宫少不得要时常召她进宫说话。”
  皇后自不会唤郁云慈大公主给德妃添堵,称呼封号,总是不会有错。
  果然,德妃脸上的笑意真了一分。
  安妃立在一旁,收到皇后探过来的眼神,微微一笑。
  程皇后目光微闪,“一看到安妃,本宫就想起云孝。”
  “能有皇后娘娘这样的母亲,是云孝公主的福气。”
  说话间,几人落了座。
  之前她们你一句我一句时,良妃正在看戏。最近几天,她的心情很好。程家败了,皇后这位置坐不坐得稳还另两说。
  “刚才臣妾过来的时候,路经皇后娘娘的宫殿,听到宫女们在议论,说是珊贵人昨日承了龙宠,到现在都未起身。臣妾想着,皇后娘娘真是个大方人,对底下的人就是惯得很。”
  程皇后听她提起昨天的事情,脸色淡然。良妃进宫时还是太子良娣,仗着方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恃宠而骄,连她这个太子妃都不放在眼中。
  加上在她怀上太子几个月后,良妃也怀了孕,这下更是了不得。
  要不是当时的皇后是成母妃,只怕她的太子难以平安出生。
  “本宫是什么样的人,良妃妹妹应该最清楚。想当初陛下还是太子时,妹妹你初入东宫,成日哭着喊着睡不着。本宫劝陛下去你的屋子,念你承宠劳累,由着你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良妃面上有些不好,那些陈年往事,亏皇后还记得。
  她有些讪讪,“娘娘记得真清楚。”
  “你们哪个人的事,本宫不记得。”
  程皇后眼带笑意,像是随意瞥过去,看了一眼安妃。
  安妃坐得端庄,面上挂着浅笑。她是陛下登基后进的宫,资历比德妃良妃都要晚。
  上座的成太后一直静静听着她们说话,期间并未插话。等到良妃败下阵来,程皇后占了上风,才出声。
  “都是侍候陛下的人,珊贵人昨日受累,今日起晚些也正常。便是你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只要侍候陛下有功,多些恩宠又何妨?而且珊贵人是皇后宫中的,哀家相信她必是一个知礼懂规矩的人。”
  “太后娘娘说得是。”
  珊贵人的事就算揭过去了,众妃嫔又坐了一会儿,齐齐告退去方太后那里请安。而程皇后,则扶着太后回内殿。
  程皇后为了平衡两宫太后,向来都是错开请安。
  比如说今日在成太后这里,明日就在方太后那边。
  “后宫事多,你不用在这里陪哀家。”
  程皇后就势坐在成太后的身边,替她斟着茶水,“儿臣喜欢和母后呆在一起,宫里的妹妹们都是贴心人儿,个个都懂规矩,儿臣很是放心。”
  “你呀…”
  成太后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还是多长个心,太子那里多留意些。”
  “儿臣谢母后提点。”程皇后眼里泛起泪光,“还是母后事事想着儿臣…”
  “哀家不想着你,还能想着谁?你是嫡妻,太子是哀家的嫡长孙。只有那些不入流的人家,才会嫡庶不分,企图以庶代嫡。”
  成太后拍着她的手,语重心长。
  程皇后没忍住,泪珠滚落。
  “母后的话,儿臣记住了。”
  “你的日子还在后头,眼下最重要的是太子。只要太子好,你就好,哀家的话你应该明白。哀家这里不用你侍候,有这个心,多去太子那里看看,多与陛下亲近亲近。”
  成太后说完,悠长地叹口气。
  程皇后起身,深深行了一个礼,“母后,儿臣知道了,这就告退。”
  出了祥云宫,她的脸色已经恢复。
  “走吧,去东宫。”
  宫女们会意,一行人朝东宫而去。从祥云宫到东宫,几乎要穿过半个皇宫。一路行走,假山奇松,落叶花香。
  越是临近东宫,树木越少。东宫与陛下的前殿有些像,几乎没有种什么树。有的只是奇石假山和开阔的院子。
  太子正好在东宫,太子妃陪在身边。
  太子妃是程皇后的娘家侄女,程家一倒,她这个太子妃的日子也很难过。看到程皇后,喜出望外。
  “母后,您怎么来了?”
  “母后来看看你们。”
  太子妃扶她坐下,自己则立在一旁。
  “你们也坐吧,你父亲那边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回母后的话,陛下开恩,容程家先安葬祖父后再搬离司马府。父亲说,宅子已经寻好,就在城南那片,还算清静。”
  程家树大根深,宫里还有皇后和太子,陛下不可能像对郁亮那么绝情。被收回的东西除了宅子和历年的赏赐,其它的都可以保全。
  也没有说剥夺程家几子的官职,连太子妃都相信,总有一天,程家还会起复。
  但是程皇后没有她这么乐观,陛下是什么人?就算是有心处置程家,也不会急在一时。为帝者,不光要严明,还有权衡。
  “如此也好。”
  “母后,儿臣只替祖父难过…他一世英名…”
  “这话莫要提,更不能让别人听去。”程皇后嘱咐着,什么英名?只怕在世人的眼中,父亲是欺世盗名,忘恩负义之人。
  太子妃抹着眼泪,“儿臣也只敢在母后面前说,在外面是半个字不敢提的。”
  “你知道就好,先下去歇着吧。”
  太子妃依言起身,看母后的样子,一定是有话和太子说。她恭顺地退出去,还替他们把门掩上。
  太子之前一言未出,此时脸上带出焦急。他不是太子妃,看问题当然不会看表面。程家倒台,意味着他们失去靠山。
  陛下之所以还没有动他们,是因为娘家获罪,罪不及出嫁女的惯例。一旦他们再有什么事,只怕……
  “母后,我们要怎么办?”
  不怪他心急,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太子之位变得岌岌可危。底下还有一直虎视耽耽的二皇弟,宫里还有想扶二皇弟上位的皇祖母。
  怎能不叫他心急如焚?
  “皇儿,你要稳住。当前形势不妙,你一举一动都要倍加小心,千万不能让别人抓到把柄。只要你好,他们就算再蹦得高都没有用。”
  程皇后白着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
  她不能慌,她要是慌了,太子怎么办?
  “母后,这个儿臣知道。可是程家…”
  “程家的事,我们不能插手。陛下已经下过圣旨,一切都不能更改。你放心,陛下是明君,不会无故迁怒。你只要和以前一样,别人就奈何不了我们。”
  太子心略安,母后说得没错。他是太子,只要他没有犯错,父皇就不会有其它的心思。
  “母后,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就算儿臣不惹事,难免事情不会沾到我们的头上。皇祖母那里…”
  他一说,程皇后就明白他的意思。
  程家一倒,最高兴的就是方家。
  如此大好机会,方太后和方家都不会放过。
  “这些事情不是你操心的,母后心中有数。”
  夜长梦多,她担心的是方家不知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她和太子,已经失去倚仗,再也经不起半点风雨。
  若是太子能立马登基…
  没错,陛下暂时不会动他们母子。如果在这段期间内,太子能顺利登基,方家无论再使什么招数都没有用。
  她的眼神凌厉起来,很快垂下眼皮,遮住眼底的厉光。
  “儿臣听说二皇弟似乎最近常去锦安侯府。”
  太子迟疑地出声,打断程皇后的思绪。
  “他…倒是个眼毒的。不过你放心,景修玄这个人连本宫都看不透,可见不是轻易能掌控之人。这样的人,定然不会被别人的三言两语打动。以前本宫还怨你父皇,平白无故塞给本宫一个女儿。现在看来,倒是因祸得福,你无事与锦安侯多走动走动。云孝可是你的义妹,他理应站在我们一边。”
  她这一说,太子脸色好看不少。
  “儿臣知道该怎么做。”
  程皇后点头,看到外面走过去一位桃色宫装的美人儿,眼神暗下来,“太子,你现在可不能让任何人抓到什么。那些个惹祸的东西,千万要看好。”
  “是,母后。”
  太子低头应着,思量着先冷落一下新得的美人。
  程皇后交待了一番,足足呆了一个时辰才离开。
  离开之际,太子妃不知得了什么消息,急急赶来告诉她。听完太子妃的话,她脸沉着,早就料到会如此,倒没什么好吃惊的。
  太子妃说的是方家去程家退亲的事。
  原本方家就不愿意世子娶程八,程八那个性子,不说是世子不喜,便是方家老夫人和世子的父母都是不喜的。
  正好,程家出事,再不必委屈世子,这亲一定要退。
  程家不愿意,自家正办着丧事,方家就来退亲,存心是落井下石。两家闹得不可开交,程夫人甚至还说什么,自家的女儿就算是死,也要抬进方家的门。
  方家人气得倒仰,说是死也不同意人进门。
  事情僵住,死啊死的,没有人忌讳被谈论的人。
  程八悄悄地走开,趁人不注意时偷溜出门。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走着,失魂落魄,再无以前的那种张狂。
  走着走着,就走到锦安侯府。
  不敢去叫门,偷偷走到后门,徘徊着。几次鼓起勇气去敲门,都把手缩回去。自己现在不再是司马府的小姐,姓郁的会不会看不起自己?
  郁云慈听到下人来报,无声地叹着气。
  说实话,程八的性子她并不是很喜欢。
  从她心里来讲,她是决定与程家划清界限的。
  可是,她的同情心在作祟,觉得无论是程家还是方家,他们斗来斗去,相互算计着,都把程八当作一颗棋子。
  程八其实是个可怜人。
  “走吧,去看看。”
  想了想,最后还是有些没忍心,带着采青去后门。
  程八正欲离开,只听得开门的声音,便看到那张芙蓉美人面。
  “怎么?过门不入,不像是你的作风。”
  “景夫人。”
  “叫什么景夫人,以前不是叫我姓郁的。”
  程八认真地看着她,在她的眼中没有看到一丁点儿的轻视,笑了一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你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不过我是真不能进去坐,我身上有孝,马上还要退亲。一身的晦气,实在是不能带进你们府中。”
  “退亲?”
  “没错,方家要退亲,我娘和哥嫂都不同意。”
  虽然郁云慈早料到两家联姻会泡汤,却没想到方家这么急不可待。
  “那你呢?”她问道。
  程八笑意扩大,眼都眯了起来,脸上带着嘲弄,“还是你懂我,我当然是巴不得退亲。只是看我娘的样子,这事有得磨。便是我死了,都逃不开这门亲事。”
  “说什么胡话,死呀死的,多不吉利。依我看亲是一定退的,你娘应该是想多争取一些好处。只要方家好处给到位,她自然会同意。”
  “就你看得透。”
  程八呢喃着,情绪重新低落起来。
  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和你说过话,我觉得心里好受许多。你是不知道,最近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掉。”
  至于原因为何,她没有细说。
  其实她不说,郁云慈也能想得到。
  程八是庶出充成的嫡女,以前程司马在世时,程夫人自然不会怎么样。现在程司马一死,程夫人就不必伪装,程八的日子自然是一落千丈。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门外,就这么相互看着。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我还能有什么打算?一个未出嫁的女子,父死从兄,得看他们要把我怎么办。”
  “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不委屈自己。”
  程八苦涩一笑,“这个我知道,多谢你。我出来得久,该走了。”
  说完,认真行了一下礼,再转身离开。
  她穿的不是往常熟悉的红色,而是一身缟素的衣裙。原本意气风发的姿态已经不见,取而代之是垮塌的双肩。
  没有骏马相随,没有飞扬的神采。那远去的身影,像是被现实压垮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再也直不起腰身。
  郁云慈静静地看着,突然觉得有些伤感。
  她想,那个浓烈似火的程八,可能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