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
作者:
漫步长安 更新:2021-07-14 10:37 字数:5920
她眼露笑意, 拉着他的手拖着, 食指抠着他掌心, 抠了一会儿, 看到他深沉的眼眸染上幽暗, 这才抽出自己的手, 心情愉悦地开门离开。
门合上, 他眸里的幽深渐渐散开,走到桌案前。
修长的手指打开抽屉,取出一封信, 展开再次看了一遍。
关上抽屉,沉思一会,然后疾步出门。
左三默默地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出了侯府的门。没有骑马, 而是坐上备着的马车。马车盖着藏青色的帘布,并不张扬。
一路西行, 弯过几条街道巷子, 来到一间民宅。左三前去敲门后, 门从里面打开。一位老仆探出头张望着, 躬身将两人请进去。
民宅不大, 里面布置简陋,像是临时赁的。
一位青年迎出来, 约摸二十四五的样子。他长相清俊,面白无血色, 身形瘦长。仔细看去, 温润平和的脸上带着病气,却难掩本身的风华。
“景侯爷。”
景修玄眼神冰冷,看着本不应该出现的故人,“好久不见,不知我现在应该唤你什么?”
“景侯爷若是不介意,可呼我的字,我字墨言。”
“如此…不知墨言兄此次来京,是因为何事?”
名叫墨言的青年苦笑一声,苍白的脸上带着艰涩和无奈,“景侯爷明知我的来意,何必还要多此一问?”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已经死了。”
气氛徒然变得紧张起来,墨言身边的老仆脸色大变,泛起怒气,正欲发作。被墨言用手制止,示意他先退到一边。
他恭敬地低头,碍于自家主子,只能双手紧握成拳。眼神不善地看了景修玄一眼,然后站在旁边。
景修玄冷笑一声,并不理会于他。
“下人无状,还请景侯爷见谅。锦儿这些日子,承蒙你的照顾,我心中感激。我知你会怨我,是因为令姐的死。但是我在此发誓,那次真是意外,我本以为自己会一起死去。没想到被人所救,醒来后就在南羌。”
这青年的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手捂在胸口处,似是很痛,“若是有可能,我愿与她一起死去。但是天不收我,我更不能丢下与她的骨肉…”
他提到锦儿,原来正是锦儿的生父檀墨言,现在的南羌太子。
南羌自四十年前那一役后大乱,王室内斗厉害。檀墨言的身世复杂,其中缘由曲折,无非是王孙落难,流落民间的戏码。
一直到现在,王室子嗣凋零,不得已才命人找当年失踪的王子。不想王子已死,万幸的是留有血脉在大赵。
所以,檀墨言被秘密接回南羌。
景修玄看着他,眸光更冷,“倒真是巧。”
檀墨言苦笑着,“我知道你不会信,换成我,也不会相信。但是真是意外,要是我知道有人故意害死自己的妻子,便是拼了命,也要替她报仇。”
南羌现在是大赵的附属国,虽然已平静多年,没有开战。但大赵一直防着,并没有与南羌互通往来。
是以,檀墨言私自进京,冒了极大的风险。要是被人知道,恐怕会招来杀身之祸。
景修玄并不是非扣着别人的儿子不放,而是自己的妻子真心喜欢锦儿。要是锦儿被亲父接走,她怎么办?
南羌与匡家的恩怨,在四十年前就已了结。匡家几近死绝,他杀了当时的南羌太子,几乎灭了王室嫡支一脉。南羌与匡家一样,元气大伤,多年都没有恢复过来。
既然锦儿是南羌人,他自然没有理由扣着不放。
见他沉默,檀墨言接着道:“锦儿是我的儿子,所以还请景侯爷高抬贵手,让我们父子团聚。
景侯爷的恩情墨言记在心中,别的不敢保证,倘若有一天我是南羌的王,那么我将与大赵结百年之好,绝不起异心。我死后,王位会传到锦儿的手上,我相信他亦会如此。景侯爷一心为大赵,我想,这下你总该放心吧。”
“哼,你们就是想,也没那个能力。我大赵人才辈出,你们若是敢动,直接杀到你们的王城。”
檀墨言闻言,捂着嘴咳嗽起来。
“殿下…”那老仆要上前来服侍,被他制止。
“景侯爷说得是。”
他一味放低姿态,只求能要回儿子。那是他和娘子唯一的骨血,一想起孩子的母亲,眼前仿佛又看到那个安安静静,永远温柔不语的女子。
墨言,默言。
这是他给自己取的字。
“锦儿是我唯一的孩子,我必须带他走。”
“太子在南羌,为平衡世家的权力,难不成不会再娶妃,不会纳妾室?倘若继妻妾室生了孩子,如何保证将来的王位能传到锦儿的手中?”
景修玄平静地看着他,他眼神坚定,没有躲避。那温润的眼中有怀念有深情,还有不容置疑的决心。
“我不会娶妻,也能保证锦儿是我唯一的骨血。若是我能为王,那么下一任王位必是锦儿的。其它的我还真保证不了,王室操戈,不到最后谁都不能肯定。”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现在不过是太子,就算是眼下唯一的继承人,难保不会有什么差池。
景修玄细思着他的话,良久。
“三日后,天雷寺。”
“多谢景侯爷成全。”
两人对视一会,景修玄转身大步离开。后面传来檀墨言的声音,还有伴随的咳嗽声,以及那老仆轻声劝他进屋的声音。
左三在外面候着,看到自己的主子进来,忙打着车帘。景修玄钻进马车,一路上想的是如何劝说自己的妻子,前段时间她还想收锦儿为子。要是锦儿突然离开,再也不会回京,她怎么办?
回到侯府,还没走近院子,就听到一大一小的欢闹声。
“舅母,树叶为什么会变黄?”
“那是因为天气凉了,它们到了落叶归根的时候。”
檀锦的手中,捏着两片泛黄的树叶,若有所思。小小的孩子,不知为何有了一丝哀愁,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难过。
“舅母,它们是不是死了。”
郁云慈弯着腰,摸着他的头。她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会有如此敏感细腻的心思。
“它们不会死,就算落在地上,也能永远和大树在一起。待到明年春天,树上会长出新的树叶。而年前落下的叶子和泥土混在一起,成为肥料滋养着来年生的新叶子,生生不息,这是天地万物生存的法则。”
檀锦似懂非懂,好像心里没那么难受了。一抬头,就看到一双男人的黑色靴子,还有那熟悉的锦袍。
“舅舅。”
他的声音不大,郁云慈跟着望过去,果然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过家门而不入,这男人到底站了多久?
“侯爷,怎么不进来?”
话音一落,就看到他大步走来。
今天他的脚步格外的沉重,在看到她身边的孩子孺慕的眼神,破天荒地学着她先前的样子,抚摸了一下那小小的脑袋。
“想不想摘那高处的叶子?”他问道。
檀锦双眼一亮,重重地点着头。心里雀跃着,眼神里全是欢喜。
他一把抱起小家伙,去摘那高处未掉下的泛黄树叶。
郁云慈很高兴,他总是冷清清的,锦儿明明很想和他亲近,又怕他生气。她看在眼底,有些心疼锦儿。
看来,侯爷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性子太过内敛。
那一大一小在摘着树叶,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还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子。她微笑着,指着另一片叶子,让锦儿摘下来。
锦儿的小手够着,一脸的兴奋。
“舅母,给。”
她接过来,称赞一句。
他的眼神望过来,幽幽暗暗的,看不真切。她心里一个“咯噔”,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即将要发生。
正忙着摘叶子的孩子全然不知,摘了满满一把才停下。被放在地上后,锦儿的脸红扑扑的,漆黑的瞳仁更加明亮。
“舅母,您看我摘了这么多。”
“哇,锦儿真厉害。”她夸奖着,用眼神询问身边的男人。
他的眼神没有与她对视,而是看着檀锦。
她招来高氏,“带表少爷回去休息,到晚膳的时候再叫醒他。”
檀锦小脸一垮,似乎有些不高兴。她蹲着身子,替他理了理衣服,道:“锦儿乖,今天舅母又让厨房炖了好吃的,等会舅母和舅舅陪你一起吃。”
听到他们会陪自己吃饭,小家伙终于高兴起来,开开心心地跟着高氏回去。
“侯爷,您今日怎么了?”
“落叶归根,人亦如此。”他说着,专注地看着她,接着道:“他的父亲还在世,已到京中,想要回孩子。”
谁的父亲?
她脑子一懵,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锦儿,失声惊道:“怎么可能?不是说死了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会是骗子吧。”
“不是。”
他还看着她,她苦笑一声,怎么可能是骗子?锦儿是景家的外甥,他的父亲是景家的姑爷。见过的人肯定不止一个,侯爷一定是见过的。
“怎么会?”她低喃着,突然明白刚才自己为何会有不好的预感。
猛然她抬起头,道:“现在来要孩子,之前干嘛去了?他想要就要,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你告诉他,想要孩子可以,得拿出诚意来。”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其实她心里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阻止别人父子团聚。可是她就是心里难受,人非草木,便是养只小猫小狗都能有感情,何况是个孩子。
她是真的把锦儿当成儿子在养,一想到要分开,心就像被撕裂。
他轻轻把她揽在怀中,在她耳边说:“他有诚意,他承诺以后不会娶妻,不会生子,以后家产都是锦儿的。”
“他能有什么家产?”她哽咽着,呜咽出声。“我们不要他的家产,我有钱…还有铺子和田地…锦儿要什么,我都会留给他…”
这女人,真是傻气。天下有哪个女子愿意把自己的嫁妆留给没有血缘的外甥,就她这么傻,哭得像个孩子。
修长的大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背,感觉到她在轻颤。下人们都避得远远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哭了一会儿,她擦干眼泪。
“什么时候走?”
“应该就是这几天。”
她一听,眼泪又流了下来,怎么那么快?
“他怎么就不能多等等,一来就要抢孩子,也不给别人准备的时间。你去告诉他,让他留在京城,想看孩子可以随时看。”
“不能,他身份特殊,不能呆在京中。”
她带着鼻音地冷哼着,“什么身份不能呆在京中?莫不是怕人知道他还活着,有人要上门讨债?”
这话就是些赌气了。
他无奈地伸出手,用手指抹着她的眼泪,“他是别国的太子。”
真的假的?
她怀疑地看着他,不是说檀家早已落败,怎么冒出个太子?
“很复杂,有空我告诉你。但是现在,你我都不能阻止他带走自己的亲儿子。强行阻止他们父子相认,若是锦儿长大得知,他会怨你的。”
他说得对,她咬着唇,眼睛又流下来。
她不是锦儿的娘,哪里有权力不让他们父子在一起。
只是,她真的舍不得。
两天后,她抱着檀锦坐着马车离开。一路上,她紧紧地抱着小家伙,小家伙很高兴,这两天舅母天天陪着自己,还有舅舅,也经常和自己玩。
要是以后舅母舅舅都这样,那该多好。
“舅母,我们今天要去哪里?”
她喉咙一哽,道:“我们…要去天雷寺。”
京外的天雷寺,是一座百年古刹。里面香火鼎盛,松柏耸立。今天是每年一度的沐佛节,四里八乡的百姓和大户人家都会来沾些香火,祈求一家人平平安安。
檀锦一听要去天雷寺,小嘴都张大了。他在学堂的时候就听同窗们提到过沐佛节,还知道沐佛节上有许多卖零嘴的。
可是明明这么高兴的事情,舅母的表情像是要哭。
“舅母,您怎么了?”
“舅母没事,风迷眼了。”
檀锦有些疑惑,坐在马车里哪里来的风?看到微动的车帘,心道莫不是那时吹进来的。小手伸出来,轻轻地揉一下她的眼睛。
她立马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生怕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泪水。
檀锦虽小,却心思敏感。
“舅母,您是不是在哭?”
“没…没有。”她把他抱得更紧,他小小的身体是那么的稚嫩。一想到他会离开自己,去到遥远的地方,她就心如刀割。
“锦儿,你听舅母说。无论以后你在哪里,舅母会一直想着你。”
坐在一边的高氏已经开始抹眼泪,做为侍候表少爷的人,在夫人要她们收拾好表少爷所有的东西时,就隐约猜到些什么。
马车开始颠簸起来,看样子进了山路。
郁云慈缓了许久,深吸着气,“锦儿,你看这一路行来,有的路平坦,有的路崎岖。可是无论平坦也好,崎岖也好,你都要记得,如果前头无路,就来找舅舅舅母,我们永远等着你。”
檀锦再聪明,到底是个孩子,并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深意。
马车的轱辘不停地转着,她觉得这条路好短,怎么没多久就到了天雷寺的山脚下。下了马车,看到被各色树叶渲染的高山,她心情却没有半分的舒畅。
来寺中的人很多,沿中都有摆摊卖东西的。檀锦很快被各种糖人豆糕还有泥人吸引过去,不大一会儿,嘴上就拿了好几串东西。
她勉强挤出笑意,跟在他的身后。
一路拾阶而上,到了寺中后,她带着檀锦上了一柱香,她许的愿只有一个,那就是希望佛祖保佑锦儿以后健康平安。
庙殿正前方盘坐着一位年近花甲的老和尚,老和尚一身的土黄的缦衣,口里不停念着佛经。约是过了一柱香的时辰,那老和尚的经念完,睁开双眼。
老而睿智的眼看了一眼他们,又生新闭上。
两位施主都不是泛泛之辈。
郁云慈朝他行了佛礼,便带着檀锦离开。
天雷寺中,听说最出名的便是寺后的红枫林。相传若是有一对少男少女,能在红枫林中捡到相同的两片树叶,就是佛赐的姻缘。
她自是不信的,世上不可能有两片相同的树叶。
那传言都是哄人的。
赏红叶的很多,檀锦丢开的她的手,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奔跑起来,追逐着正在飘落的红叶。不大会儿,他手里拿着一片,朝她跑来。
“舅母,您看这叶子真漂亮。”
她接过来,赞许道:“没错,锦儿的这片叶子是林子里最好看的。”
“锦儿送给舅母。”
小家伙被表扬后,兴致更高,又跑着去捡叶子。
林子里男男女女都有,既然沐佛,来的人多且杂,求什么的都有。她听着有几位妇人在谈论寺中的签子灵不灵验,还有人提到了武神。
“哎哟,要我说啊,求子还得去武神祠。听说可灵了…”
“没错,我有个表妹,就是求了武神,昨天就听说怀上了…”
听到她们的议论,她会心一笑。什么武神赐子,真能赐,也只能赐给她一个人。那些人,不过是巧合罢了。
“匡长风杀戮无数,不想死后被奉为武神,还有人去他面前求子。这些人不怕他杀气仍在,反而折了阳寿吗?依老奴看,他死后还得别人超度,自身都难保,还能保别人,真是可笑!”
她听了这么一耳朵,心头大怒。
是谁,在背后诋毁她的男人。
四下一环顾,看到一位背着身的男子。男子白衣胜雪,清瘦如竹。而说这话的是男子身边的一名老者,看着像是奴才。
那老者又道:“主子,您听那些人说的话,他们怎么就不提提当年匡长风差点灭了…”
“闭嘴!少说两句,匡长风杀戮是重。若说真有天道报应,遭报应的也不止匡氏一家。”男子喝斥着,语气低沉下去,“我们…何尝不是一样。”
“主子…”那老者不赞同,还想再说些什么,瞄到自家主子不好看的脸色,住了口。
郁云慈皱起头眉,暗道这男子是什么人。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男子慢慢回过头来,露出清俊的一张脸。她暗赞一声,这男人长得极好,脸色苍白,有种病态的美。
男子看到她,眼神微闪,看向她的身边,眼神有一丝失望。
就在这里,追着叶子的锦儿跑过来,手上举着两片叶子,小脸带着兴奋的红,“舅母,您看,锦儿又找到两片好看的叶子了。”
她注意到,锦儿跑过来时,那男子突然明亮的眼神。
心下一动,果然见他紧紧地盯着锦儿。
她的心开始下沉,搂住眼前的孩子,眼睛拼命眨着,不让眼泪流下来。分别在即,千言万语,都不知从何说起。
檀锦想让她看叶子,挣脱她的怀抱。
那男子慢慢走过来,离在一步之遥,静静地看着他们。
离得近,她能更清楚看到他的长相。他的眼神清明,和锦儿很像。她想,她已猜到对方的身份。这样的男子,与锦儿口中的那个人倒是吻合。
不经意间,檀锦就看到他。小家伙先是疑惑地“咦”一声,然后眼睛睁大,张着嘴。瞬间朝那男子扑过去,一头扎进他的怀中。
她泪眼朦胧,看到那男子抱起锦儿,听到锦儿欢喜地叫着爹。